见雪地里的小晚舟哭得无助,十二月忙去抱起了七岁的小晚舟给他绑腿。
十二月:“不哭不哭,笑一笑,给你糖。”
吃了十二月的糖,小晚舟好哄又爱笑:“姐姐的眼睛是湖蓝色的,姐姐叫什么?”
十二月并未忘记自己得来此处是要办下一桩事:“你长大后设若遇见湖蓝眼的女人,一定不要再搭理。你要自己好好活!”
第24章 夏观瞻的伤
也不知是怎的,已然过了隆冬,长安却突然又飘起了雪,夏府的两处院子顶上都好似被撒了牛乳沫,老天爷一蘸手,雪便他在指尖化了。
普天的人间烟火气似乎全飘到了长安的街坊四邻里。坊外是大人牵着娃娃买了沙糖糕,娃娃又抬着小手要大人来咬一口自己的糕,你别看就这一口,吵架时娃娃可是要大人还的。身后还跟着娃娃的两个兄弟,弟弟边腾手捉雪边往哥哥的领口里塞,哥哥也不恼,只招呼家人快往家里赶;坊内是炊烟袅袅,饭香四溢,只等家人归;另一处的家宅内不知何时漏了水,在屋内结了厚厚的冰,婆娘要丈夫赶紧踩着冰扫屋顶,平时他可够不着……
雪才下时,夏观瞻和夏晖便出了门——外城打更的老头在一场大梦里不肯醒,过了身。
死者生来一双长短脚,活着时大概是个酒腻子,死后尸身上的酒香甜腻就更烈,叫他的小腿也越加青肿欲裂。这就是慰鹤手也爱莫能助的了。
夏观瞻:“除了酒,你还爱些什么?”
夏观瞻意欲给他揩拭洁身,便叫夏晖帮死者除了尸身上原本的旧褛。
衣服、鞋袜、配饰都是人间的烟火气,得把烟火气都去了,死了的人,才算与这活人的世界断了第一层紧密。夏观瞻的入殓也才好开始。
死者无儿无女无伴侣,对死亦无预备,好在夏观瞻来时给他预备了老衣和棺材。这就是桩亏本的买卖了。
夏晖突然住了手。
夏观瞻:“怎么了?”
夏晖:“堂公……”
夏观瞻一瞧,原来死者破烂的外褂里隐秘地着了件卷了边、油脏成硬板的抱腹。是女人穿的。
他又摸了把死者尸身下的草席,其下竟是死者生前不敢用却又悉心藏着的好些膏脂。
原来死者真正爱的是这些,酒只是果。
有些并不坦然的心愿,要么只能年轻懵懂又血热冲动时做,要么只能死后等旁人来成全了。
夏观瞻瞧了眼先前带来的老衣:“他身高六尺三,阿晖,你去置办些他爱穿的。雪天马蹄滑,你小心。”
待到夏晖折返,死者隔壁的牛主家悄悄跟了来看究竟。
生与死都像盖着布、藏着掖着的竹篮,叫人怪好奇。
因偷瞧见夏观瞻给死者弄了个女人漂亮的妆髻,牛主家想笑没忍住,便打一个哈欠掩盖过去了。
夏观瞻正拿死者的膏脂给尸身妆点,连夏晖都没看,闻声皱了眉头道:“撵他出去。”
未几,死者的尸身入了棺,钉了钉。
夏观瞻与夏晖才起身准备离开,隔壁的牛家就吵闹了起来,听着是牛主家的牛角上似被自家婆娘染了韭菜绿,方才终究是被他撞见了,如今正扯着奸夫要闹到公堂上去。
夏晖瞧了眼夏观瞻,见他一副心旷神怡的得逞模样,只叹大主在府里温良了太久,叫人险些忘了他其实是个狠角。
夏晖:“堂公,他的,能用么?”
夏观瞻一指敲了敲自己的左眼皮,算是认了。
梦里那样美,叫人不想回。死者胡微,年六十六,非不寿,性纯良、并无后,时年彭城兵变,其生脱胯,不得入军中,然则竹马参军,至今未归。
是为,式微,式微,胡不归。
回到夏府时,夏观瞻瞧见院头的墙上那副神鹤图里的神鹤鹤顶有些不大红了。他并未嘱意旁人前来添补,只抹了些自己腕上的血,将鹤顶色给润了润。
得了新血的神鹤忽然从墙里伸出一半的翅膀,接着又整个地从墙里挣了出来,绕着夏府院顶的那片晴朗天鸣飞了一番,后又落在了九说池结了冰的冰面上。
夏观瞻并未多管它,转身便回了自己的庐子里。
神鹤瞧见冰下游动的一群大尾灼鱼,埋头啄冰,意欲往肚子里加些多余的填补。一池的灼鱼见状,躲躲闪闪、沉沉浮浮,快被动员成热血动物,各个吓得要骂娘。好在夏晖提着扫雪的扫帚,及时走了来。
夏晖从兜里掏了些带着味的稻谷,对着神鹤送了送手,“且放了它们吧,它们活着已然不易。”
夏晖这话是有些缘头的,去年也是这样的冬日,顶着个脑袋只为显条子的夏清眼见还算是个太平盛世的长安街道上躺着数十具冻死骨,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回来又见九说池冷得结了冰,怕这一池的灼鱼也被冻死,这便将自己屋里取暖的炭火省下来,兴冲冲地全倒进了九说池。
此后,瞧着一池突如其来的鱼汤,夏清又馋又怕,忙找到夏晖打商量。夏晖见状也是一筹莫展,跟着夏清对着这份大份鱼汤一起又馋又怕。可不到半炷香,这一池肚皮翻得齐齐整整的灼鱼竟然又将肚皮翻了回来,只要不是撑死的,它们实在命硬如铁。
夏晖:“凉的,快从冰上下来。”
神鹤与夏晖早已相熟,乖乖地依言从冰上挪开了爪子走了下来,复又贴着夏晖的身子,开始啄食夏晖掌中的食物。
设若再细眼打量夏晖掌心里包着的那些谷物,便能瞧出那些“谷物”都是些被碾碎的恶灵魂魄。见神鹤吃得欢脱,夏晖伸手将掌心里细碎的恶灵又捏几个并一个地捏成团便它叼啄。
冰下的那尾流氓小灼鱼瞧着夏晖对神鹤的悉心模样,腮旁的红竟褪了色,夏晖似乎很喜欢大长腿,它很是伤心自己没有腿呢。
忽的,又是一阵带雪的风,夏晖借着这股风闻见了神鹤鹤顶处飘来的阵阵血腥气。大主未能敛住自己血液的气味,这是怎么了?
暖阳的光穿过竖格窗棂的油纸投在了夏意房内,成了个具体的形状。夏意被衾里装的都是些驼绒,偶然钻出的几缕,刺挠得他再也睡不下去。还未彻底地醒了,轻一瞥眼却瞧见药枕的不起眼处沾着一滴血。
身上的笞伤早就好了,之后也再无半点受伤,这血自然不是自己的。夏意被这抹红从身体里强提出几分精神,是谁潜入了他的房中?此人又意欲何为?房中物件齐全,自己又分毫未损,来人总不能是相中了自己,半夜来犯花痴的吧?
夏意哪里知道自己这是猜对了。
他将此事按下不表,翻身下床,嘴里含了竹盐水渡了渡口,又飞速洗了把脸,匆匆出了屋子。
他平时看着爽朗跳脱,遇事时,心机却颇深沉了。快步穿过几弯廊子,连廊外的长安雪都无心去瞧,就更未注意到墙上神鹤的鹤顶,那抹红色又消褪了许多。
夏府外的风雪,横得不行,被风刮进人嘴里见雪封喉。可夏府内的风雪,因夏观瞻做了手脚,倒是不急不缓地飘着,整个夏府也借着这个便利,静静地叠着一层层落雪的声音。
到了夏观瞻的庐子前,夏意因瞧见了雪下的夏观瞻,这才驻足。
夏观瞻站在庐前,他身后的风炉上正煮着茶。
风雪吹开了夏观瞻的衣袖,他腕上的伤痕细微不可察,还扣了根腕绳做遮挡,绳上串一只铜镂空小球,球里放着一撮晚坠兰麝香,是他身上整日暗香浮动的缘由。
听见了夏意的动静,他转身时,正好对上夏意的笑,“怎么早早爬了起来,又傻笑什么?”
夏意移步靠了过去:“风吹雪满头,亦算是白首,我瞧哥头发上都落了雪,想着咱们年老成了白发老叟约莫就是这个模样。这一夜的雪,倒像是叫人过了一辈子了。”
夏观瞻闻言想着:“不知我这辈子有多长,你这辈子又有多长呢?”
坎坷经历多了,就会想着就这么一下子老了也就好了,省得中间再横生什么糟心的变故。
“哥哥,受了伤?”
“你眼尖,茶择划的。”
“我瞧瞧!”
“无碍,别动,坐着。”
夏观瞻坐回了风炉旁,因夏意没有戴袱头,他伸手将一旁的炭火盆向夏意的身边推了推,夏意头顶上的几朵雪花立马被蒸成了水雾散了。
夏观瞻又命仆从拿了只团雾的汤婆子过来,塞进了夏意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