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伤号初初被瞄准狙击,只觉得突然就口中发甜,本也没当回事,可没几步,便就倒地死了。
随队的检校病儿官裹着个药匣奔来瞧看,原是伤号的脑袋看着虽未被砸漏,可碎了的脑髓却顺着鼻腔流进了嘴里,全被他自个儿吞进了肚里。
大唐铜矿遍地,金矿却是百不得一,军中伤号这样的死法当真叫凶手和死者不知是该觉得与有荣焉,还是实在冤枉。
夏意本欲上前动作,却见魏琳余雷厉风行,在更多军人与民众知道此事前,将事情捂住了。这叫夏意瞧着荒唐也是伤心,深觉大军凯旋的待遇还不如重犯游街,他也不想当游街英雄,那些死了的人才是英雄。
那些英雄甚至都写不会“国家”二字,却都碧血丹心,为国、为家视死如归。
“死则死耳,好赖这位兄弟赶着投新胎,日后也就用不着上阵点卯了,倒也不算十足的坏事。”
一个伙头军在夏意的马下嘟囔了一句。
是了,但凡脑台清明点的,谁愿意拿自己的骸骨给别人搭王座?
募兵之说还是大唐之后才有,夏意家住长安西市响当当的光德坊,当年他应募入兵为的自然就不是为位列大贵隆胄。
这世间,风调雨顺是应当、大祸泼天是应当、老而弥坚是应当,少年人有些血性也本该是应当。可有些朱门少年,生下来便就是半死了的,他们见不得一点养尊处优,见着了,心就不跳了,就整个的死了。但夏意的血性却是能拿来做毛血旺的。只是战场上待久了,有的是血肉白骨的横飞与模糊,即便彼时帐下攒了七十又九颗人头、杀敌骁勇如夏意的,也再不想经历这些了。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趋利避害是本性,被蹉跎打磨过还能偏向风雨行的,到底还是少数。
夏意夹了马腹,意欲再行,嗓门里便是自己“啊呀”的一声惨叫。也不知道是哪位人民群众手头这么准,合该绑到阵前拉大弓!
夏意抬手取下方才被人砸中戳上头盔尖尖的大茭白,耐着性子细细端详着。
战势吃紧时,他受的伤岂在皮肉而已,可此时要是被颗粉嫩的茭白给砸死了,他实在没脸让家中的那位哥哥给自己争取个因公殉职。
夏意懒得再追究,便随手将茭白胡乱给了路边欢庆的哪个百姓,曰唐军廉洁不阿,不收群众一针一线一瓜一果一茭白。
可那伙头军的心里却还有另外一句:针线瓜果和茭白那是不收,金银财宝谁不想统统搬走?
接了夏意手中茭白的百姓是位妇人,她皮肤虽甚白,一侧的脸面却落下了烧灼后的痕。手里擎着一把遮阳的油纸伞,怀中抱着一条纯白的狮狗,一人一狗都眼光灼灼地看着颇有些姿色的夏意。
夏意只觉这妇人是要在自己身上盯出个洞来,心虚怀疑是不是自己今个这发型不对,便扭捏调整了几下坐姿,就着手心的汗偷偷抓了把发型。
那妇人腾出一只抱狗的手,拉住夏意,嗓子里好似含了口烫炭:“公子,你娶亲没得?”
嗯?方回长安便被人惦记上了?
夏意从善如流地又撸了把不存在的额前刘海,自鸣得意间,忽又觉得长安今日这风吹得委实紊乱,记得还在河西与东突厥作战时,他在哥哥夏观瞻寄来的书信里便听闻今年的长安很是妖寿,牡丹花在夏日都开得比脸盆还大!
夏意:“我……”
“还不走!”魏琳余说道。
夏意抬头望向师父,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何时停了马,立在自己身侧的。不等那妇人再说什么,魏琳余便单手将夏意拎到自己身前的马背上。大庭广众,搔首弄姿。
魏钝竹,字琳余,此年五十有一,家世清白,人生信条却骚得很,亦笃信:只要锄头挥得好,哪有墙头推不倒。
可现下却反常地介怀夏意的被人撩骚:“你小子忒也荤素不忌,那女人是太尉府里的,虽已是疯了,可卢太尉的墙角我都不敢撬!”
这话,无论是字面层面,还是在夏意理解层面,都对夏意无甚警戒之意,到像是在说,若不是卢太尉的墙角坚而硬,他魏琳余早就扛着锄头来松松土了。
夏意瞥眼瞧着魏琳余那满头狗啃过一般的发髻,长了几年,魏琳余依旧还是一半浓密一半稀疏的“阴阳头”,心想着你说这人啊,一旦讲究起来,连自作孽都是有始有终的:
数年前,魏琳余手贱,扯了根长相颇为姣丽的女史的襦裙带子,后被自家夫人拿这带子捆成了个人型蚕茧,肆意殴打。
他空有一双能跑、能跳、能将人踹得肝肠寸断的腿脚,却在自家夫人手里挣不脱,还被夫人薅去了一半的头发、一侧的胳膊也被打折了垂在袖子里摇摇晃晃,两只眼睛更是提神醒脑地乌了一月余。
魏琳余,一个万军将领,没在战场上折戟沉沙壮烈牺牲,却因为好色,在自家夫人手下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其处境不可谓不艰难困苦,也怪叫人想不通的。
记得当时脱离夫人的虎口后,魏琳余还满脸地对自己身残志坚的得意,说这都没死,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老天爷一定是要降什么不世之功给他立!
夏意那时还相当年少,只心直口快道老魏这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实在是叫人拔剑四顾心枉然,那样的惨况也就只他一人能看出他要扬眉吐气的气质,要换别人八成得料定老天爷这是要搞死自己!
可如今,看着这长安城中满城欢庆的呼喝,夏意又觉得老魏的这些盲目乐观似乎也是没错的。
大唐享国到如今,称得上国泰民安,赳赳勃勃,已然到了这高阶,却还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们离开长安去往东突厥时,血热赳赳寄身刀锋,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回来时,心性虽有些变了,可说到底,还不是军功载载而归了?
魏琳余两脚一踏马镫,带着夏意进了城门,彼时还见缝插针地回头又看了眼风姿绰约却颇有瑕疵的太尉家夫人。似乎陡然想到了什么,魏琳余面上忽然露出个妙不可言的神情,他神秘兮兮道:“正好这几日连着休沐,为师带你去想容坊,见识见识女人!”
夏意本能拒绝:“就……不了吧……”
魏琳余闻此,忽然想起了军中传言“夏意身有不可告人的缺陷”一事,现下又见夏意对女人这个话题的隐忍不便神情,魏琳余几乎要一拍大腿地断定了夏意“不行”的传言真实度怕是可考!
同样身为男人,自己又单方面视自己如夏意亲老子一般,一手将夏意从军里带起来的魏琳余心中悲怆,想着夏意好好一个男儿当自强的,怎么就……不行呢!
夏意哪知老魏脑子里想的是这些五花八门,他只当老魏是脱不了战场之尤,还在扪心自问地忧国忧民,这便十分配合地对着老魏点了点头,顺便虚张声势地笑了笑。
魏琳余也未懂夏意,此刻瞧夏意如此乖巧地配合自己,心头对他的疼爱与惋惜就更绞痛碎成粉,仿佛只再叹口气,胸膛里的整颗心都要被叹出来了,他暗暗想着得赶紧找个技艺不一般的女子给夏意治好身子才是!
诚然,男女之事,夏意确实还是个未开化的。
想当初休战时,军中领导为帮他们的兵将释放无处安放的青春,也塞了不少军妓进来,更有同战壕的战友还娶了军妓为妻。
这种强敌在前,有今天没明天的境遇,谁还不是个及时行乐,谁也难免付了真情。
正如潜鲸向海、飞鸟投林,人、与情、与战局一样,大家都退无可退。
只是“大家”之外总有“例外”,譬如就有夏意之流。推三堵四,鹤立鸡群,简直形迹可疑!
更有军妓伏帐某夜,他竟不仅罔顾春宵柔情,还只身在帐外帮战友们活活磨了一夜、三百多把吹毛即断的战刀!
听了一夜磨刀声的战友们自此认定:夏意要么是个能干大事的变态,要么就是个不能人道的变态!
等到夏意听闻自己被战友们这么编排后,便刀也不磨了,开始每每在军妓进帐的夜里,蹲在树上学夜枭叫,说要给大家助助兴。
大家伙儿怕了夏意阴险小人的模样,都软了吧唧地跪在树下求爷爷告奶奶,说夏意不变态、能干大事、能人道。这事才算翻篇。
但有关夏意“身有隐疾”一事被军中各人嘴风那么一吹,已经瘟似的四散开来,只是夏意他自己不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