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菱心头一动,提声喝住了她们,板着脸教训了几句“宫里不许乱跑”之类的话,旋即便问:“回来的是哪位娘娘?”
这群小宫女全是才进宫不久的芳字辈儿,原本便是要往六局传话的,因下了雨,这才又跑又喊,如今见红菱一身六局服色,心里当先便怕了三分,一时皆不敢说话。
红菱便又放缓声气,和颜悦色地再问了一遍,方有个胆大的小宫女回道:“回姑姑的话,是……是皇后娘娘回来了。”
周皇后回宫了?
这么快?
红药眉尖轻蹙。
便在一个时辰前,两位尚宫分明还说,几位主子“不几日”才会回宫,可现下,周皇后已然人在宫中。
为什么?
莫非又有什么大事
红菱心底狐疑,面上却是如常,随手将小宫女都打发了下去,仍旧若无其事地往前走,脑子却转得飞快。
事情有点奇怪。
以往,陈长生每每寻她,皆会提前几日在事先约定的地方画上记号,她再按着记号上的日子和时辰去废殿汇合。
可是,今番他约她见面,却是临时知会的,两位尚宫训话后,她正随众往回走,也不知是谁,突然向她手里塞了张字条,上头画着唯有她才看得懂的暗号,约她速去废殿见面。
红菱不敢不去赴约。
去之前,她做好了有人设局的打算,亦曾隐约地想过,若是就这样被人揪出来,速速死了,也不失为一个痛快的收梢。
不过,当陈长生如约出现后,她却又觉庆幸。
看起来,她还是惜命的。
可是,此刻细细想来,陈长生一反常态,临时与她见面,此举与他平素的行径大为不同。
他应该是提前获知了周皇后回宫的消息。
可是,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难不成……行宫也有他们的人手?
红菱一下子停了步。
那一刻,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蓦地窜入脑海:
行宫走水,真的是意外么?会不会……
红菱的唇角痉挛般地抖动着,冷汗瞬间爬上了后背。
而随后,她的眼底,便浮起了一层死灰色。
曾经只在隐约间出现的念头,在这一刻,真切地呈现于她的脑海。
陈长生背后的那些人,真的能容她活到最后么?
望向伞外灰蒙蒙的世界,红菱的一颗心,渐渐地冷了下去,直到最后,如坠冰窟。
第060章 逾制
周皇后的凤驾抵达皇城时,雨下得正紧。
八百御林军护卫的皇后安车,在凄风苦雨中伫立着,戟戈间翻卷的五色绣幡,纵使被雨淋得半湿,那斑斓绚丽的色泽,仍旧将天地做了衬,滚滚乌云亦成了它背景,在那高大的宫门之下,分毫不觉渺小,反倒有一种端庄华贵、睥睨众生的气概。
然而,周皇后此刻的心情,却如那车外飘飞的雨,冷落、凄惶,又带了几分怨苦。
八百御林军护卫的皇后仪仗,这可是大齐开国以来都不曾有之事,只怕不到明日,那御史言官们弹劾的折子,便能将乾清宫外书房给淹了。
周皇后蛾眉轻颦,端秀的脸上,是一派温和与恬淡。
这一刻,她拢在袖中的手,正用力地紧紧绞住,恨不能将那衣袖给绞个稀巴烂。
那些言官御史们,一个个笔若尖刀、舌如利刃,闭着眼睛就能把那圣贤书从头到尾背个全,再翻回头倒着背一遍,那圣人言、贤人云,可是有大篇不带脏字儿地把你祖宗八辈给骂了的“好话”的。
偏他骂完了,你还得有“襟怀”、“气度”地听着,还句嘴就要被说成“无道”,等他骂得心满意足了,你才能低头道上一声“您老教训的是”。
这都什么屁事儿?
周皇后面含浅笑,眸底的神情有多温和,心里的怨怼便有多深切。
说起来,这表里不一、外和内愠的本领,她也是进宫之后,方才习得的。
这后宫么,女人家多,事情便多,戏就更多了,哪天不演上它好几场?是以,旁的不说,单论皮里秋阳、腹内春秋这一项,人人皆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周皇后,竟有些怀念那些演戏、看戏的日子。
她宁可与那帮狐狸精唱大戏,也不想被御史指着鼻子骂。
多难看不是?
再者说了,建昭帝还是天子呢,见了这群嘴皮子又溜、脾气又大的茅坑里的破石头,还不是一样发憷?更何况她小小一个皇后。
可如今倒好,这八百御林军的超规制护卫,硬生生便将她这个皇后顶上了风口浪尖,周皇后越往下想,便越是觉着,帝心甚黑。
黑得没边儿了。
谁不知大齐自太祖皇帝起,便有一道严令,诸后妃需谨遵女德,后宫绝不可干政,后宫之言亦绝不可出四门。
而此刻,这黑压压、乌沉沉、甲胄鲜明的八百御林军,就杵在周皇后跟前,直将她从后宫给顶上了前朝。
她还不能不要。
此乃陛下亲赐,以彰显其待皇后之“恩泽”,她只能“笑纳”。
虽然周皇后很想笑着一脚踹过去,将这“恩泽”给踹到天边。
如此隆恩,她这小身板儿怎么吃得消?那可是“媚惑天子”的罪名啊,她哪来的本事担着?
却不知,当这顶铁帽子盖下来的,她这个皇后,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周皇后面上的笑意,有了一丝轻微的裂痕。
不过,这裂痕也只一息,很快地,那笑容又变得完美无缺,与她皇后的身份极为相衬。
没法子。
一点法子都没有。
正所谓君命不可违,建昭帝不只是皇后的夫君,更是当朝天子,天子命她带着八百御林军回宫,她就不能带七百九十九个,必须足了八百这个数目才行。
“皇后莫要担心,朕自有定数,绝不会害了你的。”
临行前,建昭帝拉着周皇后的手,一脸深情地说道。
若他的手不曾发抖的话,这话还是挺让人安心的。
而此刻,周皇后只想轻轻地说一声:
安心你奶奶个腿儿!
她这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了好不好,再差一口气就能给她蹦出来,还怎么往下安?
昨晚才被那大火惊了一晚,犹自后怕不已,今儿这一大早地,建昭帝便弄出这么个馊主意来,把她个女人家放在明面儿上,他身为大齐朝最尊贵的天子,却躲在后头看风向。
还是不是男人了?
这所谓天下至尊还要点儿脸不要?
再退一步说,就算要找个人试探朝堂深浅,荀贵妃、淑妃、敬妃不都在么?论美貌、论才调、论智谋,她们中的哪一个都担得起“祸水”的重任,何苦偏要把她这个皇后往外推?
可别说什么“帝后情深”、“帝心托付”之类的鬼话了。自古无情帝王家,皇陵里头埋着的那些个气死的、病死的皇后,那棺材板儿可都快按不住了。
周皇后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宝相庄严的脸上,散发出母仪天下的辉光,便连车外飞散的雨丝,亦似在这辉光中变得温柔起来。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袖中的帕子,已被拧得抽了丝。
当皇帝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她微笑地平视前方,眉眼间流转着安详与平静,若不是还在喘气儿,倒与那庙里供的观音娘娘像了个十足。
凤驾行进西华门,八百御林军便即在宫门处停驻,目送安车驶入宫门。
他们的首要职责还是保护建昭帝,今日护卫皇后回宫,亦是临时调派,过后仍需回行宫护驾。
未几时,那隆隆铁骑之声,便渐为四面雨声所掩盖,周皇后动作极微地挑了挑眉头。
总算清静了。
下安车、登步辇,在一众宫人的围随下,皇后娘娘安安稳稳回到了坤宁宫。
此时已是午错时分,饭时早过,尚膳监倒是将午膳备得齐整,精致的菜肴摆满了一桌子。
只是,这一路车马劳顿,周皇后并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碧粳粥并两味小菜,便命将午膳撤了,带着人去了素常燕息的偏殿,换上一身常服,施施然于东窗之下坐了,方吩咐大总管戚良:“去沏壶新茶来。”
戚良应声是,正要下去,周皇后又唤住他,轻言细语地道:“本宫记着,那临川玉露这时候也该贡上来了,若有,便沏那个,若没有,便还是云雾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