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嫂抬起头,飞快地睃了她一眼。
那是极深的一瞥,意味难明。
然而,她的语声却还是轻缓的,一如从前在婆母跟前小心应承的模样:“嗐,哪儿那么些个不成呀?娘您也忒想得多了。”
她笑得讨好,急于解释什么似地:“媳妇就这么一问罢了。我方才都打听过了,荷露先去长房问了句话儿,过后夫人让她下去歇着,另叫了芰月她们三个去小库房搬衣料。”
她两手比划着,一脸地眉飞色舞:“吓,娘您是不知道,那衣料可金贵着,媳妇亲眼瞧见过的,真真比那丝缎还软滑轻透,叠上几层都能照见人影呢。”
她说着已是两眼放光,仿佛那衣料成了她的:“听说县主得了六匹,四姑娘得了两匹,出阁的时候放衣箱里。光是这八匹料子就不下成百的银子,芰月她们哪……”
“得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她尚未说完,李婆子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金大嫂一怔,旋即便有些讪讪地起来,小声道:“这不是娘要媳妇打听的么,媳妇就多问了两个人。”
李婆子没说话,坐姿却从方才的侧耳倾听,变成了背向而坐。
金大嫂却像是没发现,仍旧絮絮地道:“论理这些不该媳妇打听的,主子又没吩咐,我到处问人就显得轻浮了。只娘交代的事儿,媳妇断不敢不应。娘听听就算了,可千万别往外传。”
虽听不大清,这隐约的聒噪却令人心烦。
李婆子眉头夹得死紧,旋即又挤出笑来,回头道:“罢了,我叫你打听这些,也是想和那几位姑娘多亲近亲近。这看门儿的差事委实不怎么舒坦,我想找人说项说项,看能不能换一个。”
金大嫂恍然大悟,半是埋怨、半是欢喜地道:“娘您也太见外了。想换差事何必舍近求远,媳妇和大郎都能说得话的,您找谁不比找自个儿家人可呀?”
“八字还没半撇儿呢,我也就这么一说。”李婆子的话有些敷衍,笑容倒是没减,拿手在脸上搓了搓,又问:
“说起来,夫人今儿紧着叫你,可是有事?”
金大嫂低头专心掸裙子,语声重又变得飘忽:
“是有事儿。朱家跑了个倒夜香的妈妈,叫做向采青。因她在王妃跟前当过差,夫人便叫媳妇与大郎说一声,让他请王爷的示下。”
细碎的雪片随着她的话声落地,她深蓝的裙角很快便只剩下几块模糊的湿渍,再无一丝雪色。
她抬头看向李婆子,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夫人让我也帮着在府里打听着呢,是以我与娘说这些也不打紧。却不知娘可听人说过这位向妈妈?”
李婆子没说话。
她定定地看着门外大雪,似神游天外。
金嫂子望了她片刻,蓦地“哈哈”一笑:“娘,您想什么呢?怎么也不理一理媳妇呢?”
极尖利的音线,瞬间令李婆子回了神。
她看了金嫂子一眼,嘴唇翕动着,仿佛有话要说。
而最终,她却只是挥了挥手:“既然有差事就快去办。你说的那个什么妈妈,我不认识。”
说着她便探手关门,似是一刻都不愿多等:“我得关门儿了,这冷风直往屋里灌。”
“成,那媳妇这就去了。娘好生烤火吧。”金嫂子恭恭敬敬地笑道。
门扇渐合,着那张殷切的笑脸,亦被掩在了外头。
李婆子两手扶着门,嘴角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门外金大嫂垂在袖边的手,亦轻轻颤了颤。
这个刹那,身处屋子内外的婆媳二人,神情竟是奇特地相似。
薄薄一扇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屋中炉火明灭,照见一张阴晴不定的脸;而屋外却是渐行渐远的背影,在漫天飞雪中悄然隐没,便连那两行足印,亦很快湮灭。
第412章 枯木
景仁宫的那株孤树,到底还是枯了。
充嫔拢袖立在廊下,遥望着远处那一树残枝,神情微有些怔忡。
大雪如幕,席卷天地,偶尔几片被风掠进廊角,轻擦过她的面颊,冰凉有若刀削。
她抬手抚脸,轻轻呼出一口气。
白色的带着暖意的气团,在风雪中扭曲、变形,不消多时,便被无尽的荒芜所吞没。
她的视线追随着那散尽的烟气,似要寻找它的去处,却终究徒然。
“雪下得真大啊。”叹了一声,她对着寥落的庭院低低自语。
无人应和。
唯大雪“簌簌”而落,越发显出一种岑寂。
充嫔自嘲地勾起唇角,转首四顾。
暮霭沉沉,朱色宫墙之上一片混沌,却又自那混沌中孕出晶莹的灵,无根、无垠、无序,将整个世界融于其间。
她复又低眸。
繁复且华美的重锦袖畔,绣了几茎梅枝,枝上花初绽,如火亦如血。
她高举起衣袖,目注着那几朵洇散的深红,蓦地一笑:“贵妃您瞧瞧,这花儿绣得多好,是不是呢?”
上挑的尾音,带了几分戏谑,语毕,眼风往旁一掠。
荀贵妃倚柱立着,面白唇青、抖衣而颤,反握在身后的两手紧抠廊柱,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充嫔流转的眼波向她面上一睇,嗔笑起来:“贵妃这是怎么了?不想搭理我这个老姐姐了么?”
谦卑而又自嘲的语气,一如她平素在荀贵妃跟前小心迎和的模样。
荀贵妃却再不敢如前应对。
“没……不是……”她飞快摇头,脱了口脂的唇战栗着,头顶宫灯投下微弱的红光,将她的脸映得明晦不定,犹如戏台子上残妆的伶人,可怜复可笑。
“噗哧”,充嫔笑了。
只是,那笑意极薄,转瞬便已淡去。
荀贵妃惊恐地张大了眼睛,喉头用力吞咽着,似是想要让声音显得自然,惜乎说出的话仍旧嘶哑难听:
“本宫……不……不是本宫,是我……我并非不想与姐姐说话……小妹……小妹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让她弯下了腰,她忙将手掩唇,惶惑间连帕子都忘了掏,一双眼睛不受控制地往左首扫去。
数步之遥的阶下,一名灰衣宫人扑倒在地,身上积雪如被,几乎埋进去半个身子,显是死去多时了。
一见那尸身,荀贵妃立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飞快转眸,再不敢旁顾。
“娘娘怕了?”充嫔带笑的语声蓦地响起。
闲逸地、悠然地,仿似论及的非是人命,而是其他什么不值钱的物件儿。
荀贵妃咳嗽愈烈,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
充嫔笑了两声,姿态优雅地提起裙摆,款步行至阶边,伸出纤足,向那宫人身上轻踢了几脚。
尸身上的积雪随她的动作落下些许,碎屑如玉,与廊外大雪混在了一处。
“啧,死透了,炸不了尸的,贵妃用不着怕。”充嫔的语声很轻柔,伸手掸了掸裙摆,怡然道:
“依我说呢,贵妃又何至于怕得这样?细算起来,您这些年手上可也没少了人命,就比如——”
她忽地抬起头,带笑的眸光往配殿的方向一睃,掩袖笑道:“就比如——贵妃娘娘最疼爱的小公主,不就是贵妃您亲手……”
“住口!”荀贵妃尖叫着打断了她。
那一刹,她整张脸都在扭曲,眉眼间戾气翻滚,似是下一刻便将爆发。
“嗳,妾失言了,贵妃恕罪。”充嫔丝毫未恼,好脾气地折腰一礼,态度极是谦卑:
“贵妃娘娘效前朝女皇大义灭亲,妾身为下贱,自是没那个资格藏否的。娘娘德高,妾知罪。”
荀贵妃面色铁青,紧紧抿着唇,下颌筋脉浮突,簸张的十指死命揪住裙摆,整个人仿似被利箭洞穿。
这个瞬间,无数清晰的、模糊的记忆,一股脑撞进心头,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下意识望向阶前。
灰衣宫人依旧维持着死时的姿态,后心的血渍已然发黑,微红的烛火映照而来,她的白发似亦染上了血色。
前朝女皇的掌故,便是出自这白发宫人之口。
荀贵妃身子晃了晃,惨然而笑。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一早便被人算计了。
可笑她还自以为得计,自以为全局在握,自以为充嫔不过是她指间棋子,生死皆在她一念。
而就在小半刻前,当充嫔亲手一柄短刀刺进那白头宫人的后心时,荀贵妃方才知晓,棋子与弈者,早便对调了位置,而她却犹自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