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在候着人前去相迎吧。
以胜者之姿,垂望着匍匐于足底的败寇,再轻飘飘赏对方一口活气儿。
抑或,赐一杯酒、一根绫?
猜不透啊。
诚王的五官扭曲起来,面容越发灰败。
说到底,他诚王,并非成王啊。
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老仆失去了血色的脸,诚王本就沉甸甸的心,又往下坠了几分。
他花了些力气方才咧开嘴角,咧出一个惨然的笑:
“罢了,难得你还来报一声儿,快下去罢。”
刘宸恩的发丝与袍摆一同颤抖着,数息后,方才轻轻道出一句低语:“奴……奴才就守在王爷身边,哪儿……哪儿也不去。”
决然的语气,与细微的音线正相反。
诚王目注于他,良久后,低低一叹。
“罢了,由得你。”
幽微的话语,自刘宸恩的耳畔滑过。
而后,便是足音滞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泥地里。
再然后,他视线的余光中,便现出了半截儿鸽背灰绣金线竹纹的衣袖。
那衣袖在他身侧停了片刻,慢慢往上抬起,复于他的肩头按下。
一瞬间,刘宸恩察觉到了肩膀处那阵虚弱的、再不复往日力道的轻拍,心头陡然一酸,不由得老泪纵横,忙又将脑袋垂向地面。
诚王收回手,撩起袍摆。
纵未瞧见老仆垂泪,对方的心思,他亦知悉。
没指望了。
留予他们的地步,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一步……不,是半步也错不得。
刹那间,诚王肥胖的身子紧缩起来,浑圆得像一个球,似是只须一指之力,便能将这空心球给戳破。
这个瞬间,他脑海中来回翻滚着的,唯有一念:
早特娘地知道有今日,老子还不如地缩在那鬼不拉屎的封地吃沙子呢!
一群狗杀才!
他悻悻地想着,努力调整着面上的神情,务求摆出他能够摆出的最恭谨、最虔敬的姿态,迈着碎步、颠起肥肉,颤巍巍向外行去。
转槅扇、跨高槛,他瞧见那宫门外正立着一道身影,明黄的衣袍灿若金阳,晃得人眼睛刺痛。
诚王忍不住举起衣袖,揩了揩眼角,将那不知是恨的、怕的还是被那明黄给刺出的眼泪,拢于袖中……
几乎与此同时,仁寿宫的沉香炉旁,红药亦正抬起衣袖,拭向微湿的眼角。
可是,未待袖角触面,一只白生生、软乎乎的小手,便已然先期抵达。
“红药姑姑,我……本宫……欢欢,欢欢如今好着呢,就是有点儿想姑姑了。”
三公主弯着眼睛笑,小脑袋向红药肩窝蹭了蹭,嘴巴开开合合地,语声软糯,一如从前。
红药瘪着嘴,忍了好半天,方将那泪意给忍了下去,强笑道:“殿下瞧着又胖了点儿,可见过得极好。”
“昂。”三公主用力点了点头,忽似想起了什么,忙忙转首吩咐:“小不点儿,快把欢欢……嗯,快把本宫的画簿子拿来,快去!”
纵使如今的红药早就有了诰命,该当称一声“夫人”,可三公主还是习惯唤她“姑姑”,而太后娘娘亦默许了。
那叫小不点儿的小宫女闻言,忙脆声应了个是,抿嘴儿笑着跑了下去,不多时,便又捧着厚厚的一册簿子回转来。
“姑姑看,都是欢欢画的画儿呢。”三公主接过簿子,巴巴地呈至红药跟前,小脸儿泛起红晕,眼睛里却盛满了期待,瞬也不瞬地望着红药。
“哟,这都是殿下画的么?可真好看,好看极了!”红药笑着翻开画簿,看一幅、赞一声,夸得三公主小脸儿笑成了花。
太后娘娘倚案坐着,高高兴兴地瞧她两个赏画,弯起的嘴角就没放平过。
一旁陪坐的靖北侯老夫人便笑道:“三殿下原来爱画画儿啊,早知道这样,妾就把家里收着的那套前朝画具给带来了。”
太后娘娘笑道:“这般好物,你自个儿留着便是,你家里孙子孙女一大堆,总用得着的。”
“哎哟,娘娘可快别提了。”靖北侯老夫人忙摆手,神情很是苦恼:“妾家里那几个都是混世魔王,好东西给了他们才叫糟蹋呢。”
这原也不过客气话,不想,太后娘娘竟接过话头儿,笑着道:“既是这样儿,那哀家倒是却之不恭了。”
居然应下了!
若非多年历练熬chengren精,靖北侯老夫人只怕这会儿就能傻住。
谁能想到太后娘娘竟这般疼爱三公主,为了这孩子居然开口讨要画具?
“就是这个话儿呢,妾这就叫人回去拿。”靖北侯老夫人连个嗑巴都没打,顺顺当当地便圆了场面。
太后娘娘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眸笑看着三公主,怜爱地道:“你瞧这孩子,就跟那树上的小鸟儿一样,就没见她这么爱说话。”
靖北侯老夫人忙陪笑:“三殿下这般好脾性,都是太后娘娘教导有方。”
太后娘娘笑眯眯地道:“这孩子根本不用人教,原就是顶好的。”
看得出,她对三公主是疼到了骨子里,想来不比疼那几个皇孙差。
靖北侯老夫人心下盘算着,正想再说几句讨巧的话,岂料殿外忽地传来小监的通传声:
“启禀娘娘,诚王妃求见。”
第394章 求见
寒雨裹挟着冷风,将殿门外小太监尖利的语声,拂得四散。
仁寿宫东暖阁中,便此有了一阵诡异的寂静,四下里鸦默雀静,便连那瑞兽香炉上升腾的青烟,仿佛亦于这一刻凝成了烟柱。
一息之后,太后娘娘面上的笑容,便已尽数敛去。
她面无表情地坐了片刻,方抬了抬手,启唇吐出一个字:“宣。”
侍立于侧的掌事宫女见状,立时躬下腰,低低应了个“是”,便自退了出去,想是去传话去了。
红药的眉心蹙了起来,顺手将画簿搁在小几上,复提起帕子,向唇角拭了拭。
帕子上余了些清冷残香,浅浅淡淡、似有若无。
她恍惚记起,这是徐玠昨儿晚上才帮她熏的一种新香,名字叫作“飞霜”,据说是梅氏百货最抢手的好物儿,一两金子十滴。
霜华重、秋露浓,这满庭风雨,到底还是侵袭而至了。
红药想着,心下生出了些许不安。
诚王妃求见,想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听人说,诚王殿下如今正在内皇城小住,已有好些日子未曾回王府了。却不知,王妃娘娘来此,是否为着此事?
此念一生,红药便有些坐不住,捏在手里的帕子好似有千斤重。
诚王这一家子,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非是红药胆小,实是“天皇贵胄”四字,分量太沉、干系太大,倘或竟涉及秘辛、丑闻之属,红药觉着,自个这小身板儿,可不大扛得住。
就算加上徐玠那壮实身板儿,也一样不够瞧。
忖及此,红药越发心神不宁,下意识便扫了靖北侯老夫人一眼,却见对方正半低着脑袋,似在出神,又似在打量手指甲。
您老倒是吱个声儿啊。
红药简直恨不能推她一把。
此时不走,再迟走也来不及了。
只可惜,满屋里就属她品级最低,请辞这等事,是断断由不得她来做的。
然此间情形,却又是非走不可,红药倒也想给靖北侯老夫人递个暗号,可人家根本瞧都不瞧她一眼,她这媚眼又抛给谁去?
正自一脑门儿的汗,红药忽觉衣袖轻动,忙转过头,便见三公主冲她呶了呶嘴儿,以口型比出了“放心”二字。
红药一怔,旋即知晓其意,不由得大是感动,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三公主弯了弯眼睛,便直起身来,一小步、一小步地行至李太后座旁,捧起案上的一只果碟儿,奶声奶气地道:“皇祖母,吃点心。”
李太后冷淡的面容,瞬间变得柔和起来,探手便将她揽进怀里,怜爱地道:“真是个好孩子,都知道心疼祖母了。”
三公主弯着月牙眼,将果碟子往前递了递,笑容甜甜地,直引得李太后也跟着笑了起来,拿手点她的鼻尖儿,故意嗔道:“你呀,真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三公主也不言声,乖乖巧巧地,顶听话的模样。
李太后心都快化了,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缓声道:“罢了,你这便回去吧,我让你红药姑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