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后,她方像是醒过了神,用力摇头:“别……别瞎说,没有的事,断断没有。”
虽是在反驳,那声音却偏偏小得出奇。
徐玠面上笑容愈盛,啧了一声道:“这般看来,那就是真的了。您说您,好好儿一个‘水上漂’,多么响亮的名号,非要在后头加个‘没’字,感情您老真是个穷偷儿,一辈子没发过大财啊?”
“不……不是,我发……发过财的。”人影显然不乐意了,据理力争,夜色下虽瞧不见她的面色,却能想见她那脸红脖子粗的模样。
“那您老发过多大的财?有一……一百两不?”徐玠试探地说了个数儿。
人影身形一僵,数息之后,气若游丝地道:“有三……三十两。”
徐玠扭过脸没敢看她,憋笑都快憋出内伤来了。
三十两?
这也能叫发财?
怪不得这一位叫“水上漂没”呢,这还当真是漂着漂着,就都没了啊。
说起来,她也算是江湖异类了,往前数三十年,那可名震江南的大盗,巨商富贾闻风丧胆,可谁又能想到,她居然穷成这样,连三十两都称为“发财”?
徐玠于是想起了那些江湖传言。
据说,这“水上漂没”虽然轻功卓绝、出手必中,却是穷神附体,无论横财还是正财,到她手上一律变成破财。
久而久之,她那正经浑号便没人叫了,江湖上只剩下了“水上漂没”传说。
见徐玠肩膀直抖,分明就是在笑,人影似是很不服气,辩解道:
“主子你虽是属下的主子,到底年纪小,不知道行情,几十年前的三十两银子,当现在的一百两……不,二百两这么多呢。”
说到这里,她很想挺直了腰杆儿,却偏生想起,这位主子手头上最多的就是银子,于是,那腰就又往下塌了些。
“是,是,水婶儿也是发过大财的人,主子我信。”徐玠忍俊不禁,说话声都带着笑意。说话声都带着笑意。
“本来就是。”人影嘟囔着,声音小得只有她自个儿听得见。
徐玠好容易把笑憋回去了,正色道:“罢了,此事还要劳水婶儿废神,加快速度查清情形。钱我明儿就叫人给您,您可千万别省,该花的地方一定要花,知道么?”
人影没再说话,僵僵地站了一会,施了个礼,晕乎乎地走了。
明明很利索的一个江湖女子,走的时候,背却佝偻着,仿佛压着千斤重担。
“怎么垂头丧气的?总不会是被我拿银子砸的吧?”徐玠盯着远去的人影,轻声嘀咕了一句。
应该不会的。
这世上只有嫌钱少的,再没有钱越多负担越重的道理。
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一定是。
有钱人徐玠很快便将这念头抛开,一身轻松地回至原处,叫上元贞,两个人从巷弄南口出来,踏上了喧嚣的街市。
玉京城的宵禁定得迟,因此夜市十分热闹,街边商贩云集,茶楼酒肆高朋满座,生意比白天还要好。
主仆二人自闹市中穿行而过,很快便来到了一间茶馆。
那茶馆起了两层高的楼,在这繁华的大街上却是毫不起眼,里头的客人也不过三两桌而已,倒是颇为清静。
见有客登门,店伙忙笑着迎了出来,元贞便说了声“楼上订好了的”,那店伙便弯下了腰,殷勤地将二人引去了济楚阁。
徐玠推门进得阁中,却见里头已然坐了三名男子,居中的老者形貌古雅、身形消瘦,蓄着一部参差不齐的灰白胡须,赫然便是内阁首辅——户部尚书——许惟善。
“晚生来迟了,先生恕罪。”进屋后,徐玠当先上前见礼。
许惟善虚扶了一把,温声道:“无妨的,老夫也是才到。”
说着又向旁边站着的两名青年指了指,老脸笑出褶子来:“他们是老夫的学生,听说今日老夫要与徐清风一晤,便无论如何也要来瞧上一眼,老夫腆颜把他们带上了,远量不见怪吧?”
远量是徐玠的字,许惟善与他熟识已久,呼之甚是亲近。
徐玠朗然一笑,道:“先生太客气了,两位才俊当前,晚生这等俗人也跟着沾了光,算来还是晚生占了便宜。”
他方才已经认出来了,许惟善的这两个学生,一个在翰林院任检讨,另一个就厉害了,乃是大名鼎鼎的六科给事中。
前者就不必说了,“从来阁臣出翰林”这句话绝非虚言国至于后者,虽只有区区七品,却是能与内阁叫板、跟皇帝唱反调的主儿,更是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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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人选
据徐玠所知,此二人皆是许惟善一手提拔上来的,由此可见,这许阁老虽然秉性孤介,却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
或者不如说,在朝堂呆得久了,便如他这样的直臣,亦不免要沾染些官场习气,拉帮结派的勾当干得堪称顺手。
此时,两个年轻人俱难掩激动之色,先后上前与徐玠厮见,前者连赞“清风居士诗才绝艳”,后者则称“肃论方为治世之道”,虽侧重点各有不同,对徐玠的钦佩却是一样的。
寒暄了几句,众人便重新落了座,徐玠亲斟了一巡茶以致迟来之歉,方向许惟善道:“先生今日约见晚生,可是为着那一个空缺之事?”
开宗明义,一句话便点了题。
自王彦章王阁老去职,内阁如今六去其一,那空出来的位子,不知有多少人眼热着呢。
许惟善捻须叹道:“远量果然知我啊。不瞒你说,王部堂这一走,我这个首辅也就……”
他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萧索。
内阁表面看来一团和气,实则那平波之下却隐着无数漩涡,稍有不慎,便会被激流卷走。
而随着王炎章在朝堂的影响日渐淡去,许惟善在内阁中的力量,亦在飞快削弱。
“有先生这中流砥柱在,才有今日之安稳啊。”徐玠拍了许惟善一句马屁。
许惟善苦笑道:“远量这是笑话老夫呢。什么中流砥柱,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言至此,神色越发黯淡起来。
从前他还在翰林院时,也经历过党派之争,却远不及朝堂来得汹涌。
如今,他之所以仍旧屹立内阁未倒,一是有建昭帝为他撑腰,二是以徐玠为首的肃论学派对他的大力支持。否则,单凭他一人之力,只怕早就被人拉下马了。
而即便如此,他也时常生出独木难支之感。
新政几乎推行不下去,地方上的问题越堆越多,而每每内阁议事,最后总会陷入无休无止的“商榷、研判”之中,进而再无下文。
若非如此,向来孤高的他,又如何会开始培植自己的力量?
将信重的学生提拔进六科等重要职缺,不过是为了减轻朝堂上的压力,以使自己有喘息之机。
而现在,就连这一丝的喘息,也已经快要没有了。
“晚生听说,六科已经拟定了几位人选,不知都是哪几个?”沉吟片刻后,徐玠直言问道。
他前两日才从潘体乾那里听闻此事,许惟善这厢便递信约见,前后一联系,自知其所为何来。
果然,闻听此言,许惟善虽然没说话,一旁的那位给事中却微微倾身,沉默地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递给了徐玠。
徐玠肃容接过,展开看了两眼,复又抬头望向许惟善,似笑非笑地道:“说来也巧,学生这里也有一份儿名单。”
说话间,他变戏法似地也自取出一张字条,连同方才的那张一并呈了上去,淡然地道:“先生两下里比对着看看,倒是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这话一出,许惟善花白的眉头便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他探手接纸在手,那翰林院检讨忙将烛台捧了过去,又递过一副眼镜,轻声提醒:“恩师戴上眼镜再看。”
许惟善年纪大了,眼神不济,这些都是必备的。
他含笑致谢,戴上眼镜,仔细看了起来。
两张字条的名字加起来,也不过就那么十来个而已,许惟善一眼扫过,很快便将视线集中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
黄朴。
两份名单里唯一重合的人选,就是他。
“如何,先生觉着有趣么?”徐玠目注许惟善,神情颇为微妙。
许惟善沉吟了片刻,颔首道:“的确。没想到两边儿竟还能提到同一个人。”
他顿了顿,转眸看向年轻的都给事中,问:“你们是怎么想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