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26)

作者:姚霁珊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走罢,路还远着呢。”见红药扬着小脸儿,面上满是解脱后的欢喜,林寿香禁不住微笑起来。

于寿竹这眼光,果是不错。

方才她还担心,这小宫女若是过于老实了,未必能在六局一司呆得住。

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这小宫女看着老实,实则心中有数。只看她一离开冷香阁,就跟那鸟儿离了樊笼也似,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子舒爽气,可见,那里的人薄待于她,她心里是明白的。

且,明白归明白,却是既不吵、也不闹,更未去争抢撕夺,仍旧老老实实地当好差,并不为外物所扰。

仅这一份品性,便比那些小肚鸡肠之人高明多了。

这般想着,林寿香便又生出两分逗趣的心思来,故意问红药:“你可饿不饿?早饭吃了不曾?”

红药忙恭敬地道:“回林司簿,我吃过早饭了,现下并不饿。”

林寿香便笑起来,道:“哦,原来你不饿,只方才看你那样用力地吸气,就像饿极了的样子,我还当你闻见饭味儿了呢。”

红药被她说得愣住了,想要回话,却又词穷,只得低头站着,心下又是尴尬、又是惕然。

方才一时忘形,浑忘了林寿香便在跟前,竟露出真性情来,这可是大忌。

所幸这林司簿素性宽厚,轻易不会为难人,若换作那厉害些的,红药怕现就吃不了的亏。

旧主亦是主,既然身为奴才,岂可才离了旧主,便如释重负?

你把主子当成什么了?

而再往下想,这厌主之奴,与背主之奴,也就一字之差罢了。

这念头一起,红药直吓出了半身冷汗。

她这是在石榴街住得太久,竟是忘了,皇宫禁苑,又岂是井市能比?

往后可切不能如此了。

想那六局一司,精明之人不知凡己,若她再不知警醒,被人窥出端倪来,那些人可不像林寿香这般好说话,到时候,红药便吃不了兜着走了。

心头不住暗忖着,红药面上则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林寿香见了,也不以为意,笑了笑,提步便往前走,一面指着前方道:“便从金海桥上走罢。”

红药再不敢吱声,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径往金海桥而去。

第034章 白板

下金海桥、过玉带河,两个人一路向南,沿途风物,已大是不同。

先自玉熙、承华、清馥、丹馨诸殿而过,再经宝月、芙蓉、锦芳、翠芬数亭,又穿长春、昭馨、瑞芬、仙芳等宫门,最后绕过澄碧、腾波两座亭台,遥遥可见一带碧水倒影两岸花树,石桥拱立、芳草如茵,田畦分列、如若农家,一所所白墙黛瓦的小院凭水伫立,如入画中。

这一带,便是六局一司办公之处并住处了。

红药极目远眺,心绪阵阵起伏,多少如往烟事、陈年故旧,尽现于她的脑海,一时间,怀念、伤感、厌憎、胆怯、疲惫、困顿,以及些微的一点点温情,溢上心头。

往后五年,她便会住在此处,直至当今陛下大行,诚王登基,改年号为元光,她才离开了这里。

她是被赶出去的。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们这些建昭朝的“旧人”,自要要被那些“元光新人”取代。

离开尚寝局后,红药便被分去惜薪司打杂,领着最末等的月例,做着最重的活计,每天推着炭车进出北安门,直熬了两年才出头。

然而,纵使收梢不甚美妙,红药却还是觉着,尚寝局的那五年光阴,委实是难得地平顺与安泰。

诚然,这期间也发生了好些事,有一些还很让人不舒服,不过,如今隔了一世光阴往回看,她其实也不曾白吃了亏。

每一次遭人算计,皆令红药远远离开了那些险地,而她余生之福,亦是自这一次又一次的吃亏而来。

所以,这些亏,她必须挨个儿地再吃一回。

“前头就到地方了,你先随我去尚宫局把名籍换了,过后自有人领你去尚寝局,衣裳鞋袜也有人给你送去,你自个儿可别瞎跑,知道么?”林寿香此时脚步略停,回首向红药笑道。

她对红药颇有好感,话便也多了几句,若换作旁人,她才懒得开这个口。

红药自是承她的情,躬腰道:“多谢林姑姑提醒,我记下了,不会乱走的。”

林寿香点了点头,返身继续往前。

她们尚宫局位于河东,需得过一道烟波桥。

玉带河畔虽种得不少柳树,然烟波桥上却是光秃秃地,两个人顶着大太阳过了一道长桥,到得对岸时,俱出了一身薄汗。

下桥后,行不过十余步,迎面便是一所精致院落,黑漆门扉上悬着块匾额,上书着斗大的“尚宫局”三字。

林寿香当先行至门前,伸手便去推门,一面又回过头,想要再叮嘱红药两句。

不想,她这厢才一动作,那门竟自己开了,一个青衫黛裙、腰系铜牌的女子,正立在门后。

二人打了个照面,皆吓了一跳,末了还是那女子当先认出来人,掩袖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司簿,真是巧了。”

语声未落,又引颈向林寿香身后张了张,见红药抱着个小包袱立在阶下,她的眉梢便是一挑:“哟,这就把人给领来了?”

“正好得空儿,索性一总儿把差事办齐了。”林寿香含笑语道,又点手唤了红药近前:“这是严司簿,过来见一见。”

红药规规矩矩上前见礼。

这严司簿,前世时她可是打了好几年的交道,自不会忘。

严司簿名唤严喜娟,若红药没记错,她应是去年才提作司簿的,资历比林寿香浅,为人颇精明圆滑,比前者可难对付得多了。

严喜娟哪里瞧得上红药这等小宫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见过,旋即提着裙摆跨出院门,对林寿香笑道:“姐姐也快着些进去罢,吕尚宫正空着,过会子还不知人在不在呢。”

尚宫局事物繁忙,两位尚宫更是大忙人,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不时便要使人来寻,太后娘娘偶尔也会唤她们去说话,容她们留在尚宫局的时候,委实是不多的。

林寿香闻言,忙自谢了她,二人错身时,她的视线不经意一扫,恰瞥见严喜娟手中事物,她忽尔止步,讶然地问:“这又是谁殁了?”

殁了?

红药心头动了动,悄悄向严喜娟手上看了一眼,便见她正拿着两张白纸片。

白板!

红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正是大齐后宫专用来报宫人亡故的白板。

一时间,她的心又开始怦怦地跳。

说起来,这种叫做“白板”的纸片,乃是以几层白绢纸糊成的,长两寸、宽半寸,因质地坚硬,便有了白板的别称。

经林寿香一提,严喜娟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捏着白板,面上便浮起一个苦笑来,凑去过去低语道:“才行宫报上来的,说是死了两个小的,是前儿半夜掉在井里淹死的。”

“掉井里淹死的?”林寿香蹙眉:“怕不是天气热,小孩子贪凉,这才去了井边?”

“谁知道呢,他们也没说。”严喜娟摇头,向红药扫了一眼,语声便压得更低了些:“死的两个都是红字辈,一个叫蒋红柳,一个叫马红柔。”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白板递去林寿香跟前,旋即又叹:“想是她们命里福薄,经不得这等造化。”

林寿香向她掌中看了一眼,面上添了几许哀色,亦叹道:“罢了,这都是她们的命,怨不得谁去。”

严喜娟小心地将白板拢进袖中,又道:“谁说不是呢?好不好的把命给弄没了,也是可怜,且还更有一桩麻烦,方才为着发送的事儿,吕尚宫便是好一阵头疼。她两个名籍虽在我们手上,人却是在外头没的,行宫那里嫌晦气,不肯发送,少不得还要我们受累。”

她拍了拍衣袖,面色越发作难:“我这便是要往北安门走一遭,与外安乐堂商量商量,赶紧的把人先埋了是正经。这天气越来越热,白放着可不行。”

林寿香知道她的难处,安慰她道:“罢了,这也是没法的事,咱们便是管着这些的。所幸那北安门也有歇脚的地儿,你办完了差,自去歇一歇再回来就是。”

第035章 异样

林、严二人口中所言,乃是大齐宫中定例。

在皇城之中,凡病患宫人,皆需送至外安乐堂养病,待病好了,自可回原处当差。而若病殁,则由外安乐堂直接发送。因外安乐堂便在北安门左近,那棺椁离宫时,便是从那里往外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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