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东暖阁中,太后娘娘拉着周皇后的手,柔声劝慰。
此时的皇后娘娘,已不复二条胡同时的丰腴,双颊微凹、眼底乌青,眉间更是锁着一层愁云。
所幸有柳娘子帮着调理,她也就是精神不大好,面色倒还白润,眼睛亦清亮有神,显是心中忧烦,身子却是无碍的。
“媳妇不是担心这个,就是这几日是累着了,歇一歇就好。”在太后娘娘跟前,周皇后自不会提起那些烦心事,面上堆起笑来,又将帕子拭着额角。
暖阁里烧了地龙,又拿厚厚的锦帘遮着,热得人冒汗。
虽然她是等孩子满月才回来的,柳娘子却说了,如今正值秋凉,若风邪入侵,于将来生养不益。
听得这话,周皇后自是加倍着紧,事事小心。
诞下皇儿自是好事,只是,仅有一个皇子,似乎又少了些,她这心也始终提着,若是侥天之幸,再生下一个男孩来,她这个中宫之主,才会稳稳坐牢。
听得周皇后之言,太后娘娘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视线转处,便瞧见了睡在摇篮里的小皇子,不由得眉眼都弯了起来:“哎哟,你瞧瞧这张小胖脸,还有酒窝呢,长大了不知会是怎生俊法,真是再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了。”
老人家对隔代人本就有一种格外地疼宠,更何况,这又是建昭帝膝下第一个儿子,李太后这些日子见天儿地往坤宁宫跑,一坐就是大半天,饭都顾不上吃,只一心逗弄小乖孙。
听得这话,周皇后亦是眉眼俱柔,转身望向襁褓中的孩儿,整张脸都漾起了一层暖光:“这孩子真是一点不烦人,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没人逗他,他就自己抓着小手小脚玩儿,老人都说,小时省心,长大了必定聪敏。”
说起自己的儿子,她的话就变多了,那一丝愁色亦自散去,面上有着无法掩去的骄傲:“不是我说,往常见那些命妇家的孙子儿子啊,那个闹腾哟,还有整宿哭的呢,哪里及得上我儿这般聪明乖巧。”
这话太后娘娘爱听,登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就是这话,从前小六儿家的几个孩子,我可是亲眼见过那个闹劲儿的,稍微有一点不好,立时就哭,偏那声音猫儿叫也似,哪里及得上我乖孙这般嗓音脆亮。”
一旁侍立的李进忠听得眉头直跳。
这位皇长子的中气,那可不是一般地足,那个哭声响得,直是能震下房梁的灰来。
不是他背地里抱怨,每回一听那哭声,他这俩老耳朵就要背气,有时候还会“嗡嗡”响上半天,谁说话都像隔着一层。
太后娘娘往常总说耳背,如今倒好,大晨定的时候,下头娘娘们扯着嗓门儿叫唤,她老人家都听不清了,只能让程寿眉在旁转述。
就这么着,太后娘娘亦是乐此不疲,以听大孙子的哭声为人生一大乐事,就着大孙子那张小胖脸,她老人家能吃下一大碗饭去,饭量蹭蹭见长,笑脸也多了,时不时地就要赏人,他们几个这几天光赏钱就拿了快十两,玉件儿也有好几样,可见太后娘娘有多欢喜。
便在李进忠胡思乱想间,忽地门帘一挑,却是谢禄萍走了进来。
她这一来,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便皆歇了声。
“咦。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六局办事,上晌回不来么?”周皇后十分讶然,挑眉问了一句。
谢禄萍先向两位贵主儿见了礼,方“嗐”了一声道:“娘娘恕罪,奴婢实是记岔了日子,方才走到半道儿才想起来,今日乃六局核销月账之日,奴婢便去了,也只能站着干瞪眼,只能打道回府了。”
口中说着话,一面便悄悄向周皇后呶了呶嘴。
周皇后见了,便知她有话说,只这碍于太后娘娘在侧,不好开口。
她微微点了点头,仍旧与李太后说着儿女经,盏茶之后,方起身道:“母后,媳妇想去后头净个身,出了一身的汗,怪不舒服的。”
说着便又拿帕子拭额角。
屋中确实很暖,李太后也是脱了大衣裳的。
第212章 静好
李太后闻言,不着痕迹地扫了谢禄萍一眼,笑着向周皇后颔首:“好孩子,快去罢,我知道你难受,等捱过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周皇后告了个罪,便带着谢禄萍并几名宫人去了净房,又将旁人皆挥退,单留下谢禄萍说话。
待屋中再无闲人,谢禄萍这才肃容道:“启禀娘娘,奴婢方才在半道儿遇见了华禄清,她领着个挺面生的丫头跟奴婢走了个对脸儿,原本这也没什么。只她遮遮掩掩地,生怕奴婢多瞧一眼似的,奴婢便留神打量了几眼,那小丫头倒生得一脸狐媚子样。奴婢挑了个由头问了问,华禄清才不情不愿地告诉奴婢,那丫头是从宫正司调过去的,叫做红杏。”
华禄清乃景阳宫掌事,而景阳宫,则是荀贵妃的住处。
周皇后“哦”了一声,神色淡淡:“贵妃上回找了两个丫头来,结果却没留住,今儿这是又找了更好的过来了,也难为她了,心倒还真是宽得很。”
很显然,荀贵妃前番与今次之举,无非固宠罢了,这很寻常,不值当谢禄萍如此,想必还有别的因由。
这般想着,她便问:“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事儿?”
“娘娘明鉴。”谢禄萍奉承了一句,面色却有些发紧,往前踏了半步,语声极低地道:“娘娘,这事儿其实也不算什么。只那华禄清讲起话来藏头露尾地,奴婢便有些疑,现叫人去景阳宫打听了打听,却打听出来一个消息。”
她越发将声音压得极低,说道:“听人说,贵妃娘娘这几日爱吃酸的。”
周皇后面上的淡然,一下子消失殆尽。
她抬起头,瞬也不瞬地盯着谢禄萍,眸光微凉,一如她不带情绪的语声:“查过起居注了么?”
“回娘娘,奴婢回来的路上就先去查了,上头的日子倒是没错儿。”谢禄萍道,绷紧的面皮却没半点放松:“只娘娘也知道,那起居注虽作不得假,作假的手段却多得是。若是景阳宫那一位当真要瞒下点儿什么来,有的是法子,起居注这么个死东西,也做不得准。”
周皇后没说话,只出神地望向屋角的某处,好一会儿后,“嗤”地一笑:“这也真是……咱们当初不就这样来着?如今却好,人家也跟着这么办了。”
说着又摇头:“这宫里头的事儿,还真是没甚新鲜的,左不过那几件罢了。”
去岁晚秋时,她刚刚发现有孕,为着不漏出消息,只将此事知会了建昭帝,陛下还帮着她做过手脚,那坤宁宫的起居注上,亦是一切如常。
却不知,荀贵妃的起居注,是否亦是陛下一片爱意、亲帮着动的手脚呢?
周皇后心底涩了涩,很快便又淡去。
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就该习惯了,如今也只是过了几天顺心日子罢了,便生出了这些不该有心思来,细想想,委实矫情得紧。
当年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早已经不在了啊。
谢禄萍此时亦思及从前,心里有些难过,暗自一叹,轻声问:“如今这事儿该当如何处置,请娘娘示下。”
若要动手,此时却是不迟。毕竟,那景阳宫眼下也还瞒着人呢,纵使有什么不妥,那也是贵妃娘娘自个儿不知保重,不与旁人相干。
周皇后没说话,微凉的眸光,长久地停落于墙角那道狭小的窄窗之上。
窗外,是一小格明净的蓝天,云絮如缕,青漆窗框边,探进数茎金黄的银杏,像一幅画儿。
她忽然便觉着可惜。
多么好天气啊。
可是,在这皇城里,她却连抬头看一眼,都要躲进净房,才得偷闲。
那一刻,她突然便很想回到二条胡同,住进那所逼仄却又安静的小院儿,每日看看水、听听风,坐在那阁子里头瞧一瞧日升月落,没有荀贵妃、没有陛下、亦没有那些明里暗里的争斗,有的,只有她和她的孩子,以及,岁月静好。
然而,一息之后,周皇后便又讥讽地勾起了唇。
她知道,真要到了那一步,她只怕更不甘心。
她此生牵系、念兹在兹,都在这金壁辉煌的囚笼里,纵是死,也要死在她的位置上。
更何况,如今的她并非独自一人。
她有了孩子。
那是大齐朝唯一的皇嗣,更是她费尽心思、搏出命去方才保下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