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身为王妃,手头却如此拮据,且还是自找的,葛福荣家的深深地觉得,朱氏也真是作。
捺下这些杂念,她便顺着朱氏道:“王妃这话很是,倒是奴婢没想这么多。既这么着,您干脆将这腌臜东西大大方方地和别的寿礼搁一块儿,您什么也别说。人家一瞧,自会瞧出这东西寒酸,也就知道那贱种的坏心眼儿了。”
却是行了个迂回之计,换了个说法,实则仍旧是原先的意思。
朱氏这回倒是听进去了,点了点头,心下仍旧有几分不喜,拧眉道:
“若依我的本意,这家里竟是没这个贱东西在才好。只是,你说的也对,他既有脸送,我就让他好生长个脸,也让大家伙儿瞧瞧这下贱东西有多‘孝敬’他的母妃。”
这般说着,她心下便又起了别的想头:
跪礼的时候,定要多拖上一会儿再叫起,让这贱种多跪一跪,再一个,把那跪垫也撤了,让他吃点苦头。
一瞬间,她眼前似是现出徐玠跪在砖地之上、满脸痛苦的模样,直是舒心畅意,眉眼都笑开了。
葛福荣家的见状,终是彻底放下了心,自回屋擦药去了,朱氏亦张罗迎接淑妃之事,一时倒也顾不得其他。
巳初过半,淑妃娘娘的仪仗,缓缓进得东平郡王府大门。
红药杂在人堆里,不时垂下眼眸,瞅一眼裙摆。
簇新的烟青色四幅宫裙,今儿才上的身,只此际,那裙畔却洇了一团十分显眼的黄斑,似是泥渍,又像是颜料。
这是有人故意弄上去的。
红药拢了眉,心下着实烦忧。
离开皇城之后,这黄斑才慢慢显了出来,她换亦无处去换,所幸左右皆是仪仗,加之沿途又皆有黄幛子封路,倒不虞被外人瞧见。
而即便如此,她还是觉着憋屈,以及,莫名可笑。
这也能斗起来?
简直没道理。
然在心底里,她却又知晓,那后宫里的纷争,有一多半儿,皆是没有道理的。无心的一句话、一声笑,便能成为别人算计谋害你的由头。
还是日子太闲了。
人皆道饱暖思啥欲,在红药看来,这话很该改成饱暖思争斗,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日子又长,女人家又多,大几百号儿呢,平素闲来无事,不斗上一斗,多无聊不是?
第136章 泥淖
红药对此嗤之以鼻,却也无可奈何。
说到底,这还是她如今风头太过之故,就此才会成为从矢之地,倒也不算完全无辜。
虽则那也并非她的本意。
可是,谁教她“走运”呢?
阖宫几十号人,偏就她一个被陛下瞧中了,你说气不气人?
偏她随圣驾往外头走了一遭,回来时,不只带回来一个人高的大花篮儿,更有两位样貌格外俊美、气度十分不凡的大太监亲自送到了宫门口儿。
当时整个六宫都轰动了好嘛。
过后众人才知,那俩大太监,赫然便是名震大齐的两卫提督。
一个小小末等宫人,竟由两大提督亲自护送回宫,这得是多大的脸面?
简直要把人气死了。
那几日,红药走到哪里,都会惹来一堆或羡或妒、或热或冷的视线,险些没把她给淹在里头。
而最最气人的是,这一趟伴驾,红药竟还合了陛下眼缘,他老人家过后居然亲口问及“那个傻不愣登的小宫女”,对她关怀备至,淑妃娘娘也时常人前人后夸她的好。
这么些个荣耀加诸于身,你说说看,人家不对付你对付谁?
红药在宫里摸爬滚打二十年,对此亦有所料,只有一件事,还是令她颇为意外。
那些对付她的人里,竟包括红杏!
这不应该啊?
红药委实有点想不通。
以红杏之心胸眼界,何以致此?
至少红药所认识的红杏,或者说,是她前世所知的那个红杏,是个目下无尘、清冷骄傲之人,从不屑行此卑劣伎俩。
却原来,她也有给人下绊子的时候。
若非亲眼所见,红药是断然不会往她身上想的。
而此际,裙畔的这团污渍,却是实实在在拜红杏所赐。
这般看来,所谓出尘、所谓清高,所谓“诗婢”之雅号,也不大经得起推敲。
而与世无争者,亦并非无争,只是无此必要罢了。一旦换了身份地位,也一样会和那些俗人一样,脸红脖子粗。
如湘妃那般真正出尘之人,到底少有。
红药出神地想着,心思掠过脏了的裙子,飞去了别处。
却不知,湘妃此时又在何处?
应该还在宫外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吧。
不像红药,陷在这泥淖中,难以挣脱。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她头一回如此“风光”,被一宫的女人视作眼中钉,而究其原因,还是那该死的伴驾。
从那天起,她的好日子便到了头。
先是在回宫的路上,潘体乾强行将一枚花钗卖给了她,理由是那钗子被红药弄丢了一支,配不成对,只能由她自个儿留下,因怕她心里过意不去,便让她花钱买。
整整二十两银子!
抢钱也没这样抢法啊!
红药简直不敢相信,堂堂金执卫提督、三品大员,居然那脸皮厚得堪比城墙,讹她这小宫女讹得如此理直气壮。
看着那张正气凛然的脸,红药半个字都没敢多说,乖乖掏钱,“买”下了花钗。
不消说,她当日自建昭帝处得来的赏钱,一下子全都折了进去,且还倒贴了她好些体己钱,才算凑齐那二十两。
最可气的是,拿着那压手的银子,潘体乾居然还用一种很是为难的语气道:“其实这钗子原本是整四十两的,本官怜惜你年纪小,没那么些钱,便折半予了你,那大花蓝你也顺便一并拿走罢,本官用不着。”
一副忍痛割爱的语气。
红药险些没给气笑。
前世时,她倒确曾听说过潘体乾吝啬之传闻,彼时她并不相信,直到而今亲眼目睹,才知其人之小器,比传闻更甚。
看来,平白掏钱买了个大花蓝,令潘提督十分肉痛,便借口红药弄丢花钗,强买强卖,把花去的银子又拿了回来,且还赚了好几倍。
真是传闻诚不我欺。
捏着鼻子将花钗买下,红药当时还安慰自己,破财消灾,霉运也就到此为止,她可以继续过她逍遥安静的好日子去。
却未想,好日子早就飞了,迎接她的,是十足的霉运。
至于偶遇的那位少年,红药却并未多想。
虽然她肯定,那少年必定是刘瘸子。
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的。
然而,心下越是肯定,她便越是不肯思及此事。
或者不如说,是不敢去想。
重生后,她脚下的路已然歪到了不知何处,前世不曾见过的人、生出之事,尽皆出现。
红药很怕。
怕变故、怕未知、更怕不知哪一天便会降临于头顶的厄运。
说白了,就俩字儿:
怕死。
而那个偶遇的少年,便是她恐惧的最大根源。
本该几十年后才会遇见的人,偏生早早相逢,这意味着什么?
她这条小命,是不是已然走到了头?
自那日起,这念头便一直盘踞于脑海,挥之不去,而红药唯一想到的应对之法,便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仿似只消如此,她惧怕的一切便不会来临。
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在掩耳盗铃,是怯懦、是无用、是胆小怕事。
可她管不住自己啊。
她就是怂,有什么法子?
说到底,她并非话本子里智勇双全的女主。
她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罢了。
在这偌大的后宫里,如她这样的小宫女多而且多,一茬又一茬,平凡、庸常,比那阳光下的微尘还要渺小。
红药甚至假想过,若是将大齐的后宫也写成话本子,她会是谁?
答案是:一个路人。
连台词都没有的那种。
话本子里管这叫“炮灰”。
而身为一个合格的炮灰,红药认为,装鹌鹑才是活下去最好的法子。
也正因此,红药才会拒绝去想刘瘸子。
她不要波澜壮阔。
她只想小桥流水、细水长流。
仅此而已。
当然,除却上述因由外,红药最近也确实事多,无暇于其他。
比如,从九月中旬至今,她已经在饭里吃到过至少六回大砂子,有一回险些没把她的牙给崩断,弄得她现在吃饭都是格外地小心,因为要一粒一粒地吃,以免再被砂砾崩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