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不再多想。
的确是有人正在打量顾磐磐。
湖边岩石上,立着一道男子的身影,正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衡,容定濯。
也正是容初嫣的六叔。
容定濯不过三十三岁,已是位极人臣,行止气度十分儒雅,又不失威严冷肃。他瞧着很年轻,仅看脸猜不出年岁,棱角分明的面容沐着夜色,显得五官更为深邃。
容定濯站得其实并不算远,只是湖边树木丰茂,他的身形恰好隐在昏昏树影中,顾磐磐等人被灯火环绕,自然是看不清暗处的。
容镇正向容定濯低声禀报:“相爷,我方才去打听了,那个穿绿裙的,叫顾磐磐,年十四。是从前大长公主府中医士顾迢龄的孙女。”
容定濯已看见顾磐磐,在一群盛妆少女中,她依旧惹眼。
顾磐磐走得慢,浅淡的绿色丝裙随着风轻轻鼓荡,颇为悠然自得,分毫没有无法融入贵女团体的拘窘。
她正停在一盏月桂双兔雕檀宫灯下,背着双手,细细看灯上所题的字画。因方才饮了桃花酒,凝脂般的白嫩脸蛋染着嫣红。微仰起头的动作,令她更显玉颈秀项,腰如约素。
少女很快发现灯上玄机,原来有部分红穗子的灯面写有谜题,而谜底藏在白穗灯上。她接连猜几盏,似乎是全猜对了,面上浮出小小梨涡,笑靥顿时如百花绽蕊,妩色生香,摄得人神思随之一颤,让那片灯火也似沦为背景。
容镇越看越惊讶。
——像,实在是太像。
这顾磐磐的容貌,简直就像是十五年前的那一位,穿过光阴岁月,重新站在眼前。
可硬要说起来,气质又是分明不同。
那女子,曾一度是容家知情的任何人提也不能提的存在。
是容定濯心头隐秘的一块疤。
因此,容镇先前无意中看到顾磐磐,不敢瞒着,立即向自己的主子禀报。
容镇极快瞧一眼容定濯。他这主子是个如何狠辣无情之人,他最是清楚,加之容定濯这些年接过老国公的权柄,身居高位,是越发喜怒不显,此刻,却是目光不移地看着顾磐磐,显然是有两分失态了。
稍顿后,容镇才继续道:
“顾迢龄一生无子,这顾磐磐是顾迢龄抱养的孩子,爷孙俩相依为命,顾迢龄如今药材生意做得不错,便供她来京城念书。大长公主念旧,开恩让她进了青鸾书院。”一时半会的,也只能问到这么多。
“抱养的孩子……派人去找顾迢龄,查她原本的身世。”沉默半晌,容定濯的声音像雨前闷在阴云里的雷动,令人心惊胆战。
“是!”容镇应道,心中越发觉得这顾磐磐跟那一位必然有渊源,毕竟长得这样相似的人,实在少有。
只是不知,是那女人的妹妹,还是生的女儿,若是那位离开相爷后生的女儿……容镇完全不敢去看主子的脸色。
又沉默片刻,容定濯方从顾磐磐身上收回目光,随即转身前往小庐峰伴驾。
第3章
到了戌时三刻,女孩们还在低声讨论,不知容初嫣是否把握住了今夜。
顾磐磐这才听到公主府的人说,皇帝要回宫了。她舒了一口气,皇帝离开,她们也就可以离开。
幸而没再安排她们去送。
——
皇帝銮驾所至,始终保持警跸。
仪仗一路回到皇城,即将没入巍檐朱墙的大允门,几条黑色身影,皆是飞纵而来,在距离皇帝三丈外停下。
是勾沉司的人,见打头的是勾沉司指挥使沈嚣,弓弩营放下弓箭。沈嚣出示牙牌,疾步上前,跪道:“陛下,沈嚣有急事禀。”
勾沉司直接受命于天子,司刺探、缉捕、审问,是当今皇帝隋祉玉登基后,培养的第一批耳目,自然都是心腹。
是什么样紧要的事,这样急切?皇帝身边的掌事总管罗移微皱了皱眉,在车外问过皇帝的意思,方上前掀起纬花缎帘。
马车里的黄铜鹿首灯不知何时熄灭,皇帝微垂眼睫坐在阴影里,道:“说罢。”
沈嚣这才来到近前:“皇上,臣等方才查探确凿,魏王出现在京城,如今随一名叫顾磐磐的少女生活。那顾氏女给魏王起了个名字,叫水参,与魏王以姐弟相称。”
须知,当今天子隋祉玉,并非先帝的儿子,而是先帝的侄儿,甚至是个一度受到收繫的侄儿。
而沈嚣口中的魏王,才是先帝唯一的遗脉。
一年前的容家,早已谋算好,拥立五岁的魏王登基。稚儿无知,自是便于掌控。
岂料,魏王却在西都回京的路上遭遇伏击,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当时京畿大营有动乱发生,邢家力拥隋祉玉登极上位,容家也只好迅速站队,改为拥立楚王隋祉玉。
然而世事难测。
诸多势力在西都一带遍寻不着的魏王,竟被一名少女带进京城,重回权力的漩涡。
沈嚣随即问:“皇上……当如何处置魏王?”
以沈嚣卫君心切的想法,既然许多人以为,皇帝早已派人诛杀魏王。不若让此事成真,真正的尘埃落定,永绝后患。不过,刺杀魏王的真凶尚未找到……
沈嚣做事极为稳妥,他说是魏王,那定然无错,隋祉玉便只简短问了些细节。
趁着主子思索的片刻,罗移这时躬身上前,将那鹿首灯重新点燃。
车内瞬间泛起莹润灯光,皇帝的脸部线条被勾勒得清晰,冷雪冽玉般的容色,教人不可逼视。
隋家的男人,血液里的野心和掠夺是生而俱来。
隋祉玉即使未着龙袍,静静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有君临六合的气势。
皇帝从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甚至早已预想过今日,若是魏王被寻回,要如何处置。
隋祉玉轻声一哂,眼若寒潭,道:“带回宫罢。将那顾氏女一并带上。”随即又道:“给他们一晚的时间。”
沈嚣答了是,带着人无声退下。
——
顾磐磐乘坐公主府的马车离开,她住的宅子位于柳荫巷,是一处两进院落。占地不大,里外布置得却很是温馨怡情。
磐磐的祖父还留在西都做生意,现下宅子里住的,除顾磐磐外,另有从小照顾她的姜妈妈。
以及两名婢女,芡实、薜荔。两名护院,阿樟,阿蒿。
还有一名六岁的男童,叫水参。正是沈嚣口中的魏王。
顾磐磐当然不知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这是她一年前在西都青嶀山找药时所救,当时已奄奄一息,被她带回家救回性命。
水参最亲近顾磐磐,她就将水参当成弟弟养。
顾磐磐年纪虽小,却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她一回家,所有人都围过来。水参更是往她怀里扑,大声喊“阿姐”。
小水参是个很漂亮的男童。粉糯糯的团子脸,眼睛大而明亮,嘴唇嫩红。
瞧着跟雪捏的人参娃娃似的,但是脾性可不小,在院子里捣蛋一天了,唯独在顾磐磐面前,尤为乖巧听话。
见小水参这样晚还不歇息,顾磐磐数落孩子两句,让他赶紧去睡觉。
这才在芡实的伺候下,更衣漱洗。
顾宅就这样渡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第二日,青鸾书院有课,阿樟一早打开院门,正要如常送顾磐磐去书院上课,主仆二人却是齐齐愣住。
院门外,立着一群陌生男子。
这些男人个个魁梧高壮,身佩横刀,全都冷面肃杀,手按于刀柄,刀虽未出鞘,但那乌黑泛银的狭长刀鞘,就像未吐出信子而已蓄势待扑的毒蛇,已令人倍感压力。
他们当然不是匪类,这些人身上穿着同式玄色刺绣银丝兽首的公服,是勾沉司。顾磐磐有次上课的途中,恰巧看到这样装束的人,邢觅楹告诉过她这些人是谁。
就在昨夜顾磐磐还未到家之前,顾家已被无声无息包围。
顾磐磐一个小女孩,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脑中嗡嗡微响,抿了抿单薄的红唇,目光转个圈,落在这群人之中领头一名年轻人身上。
这年轻人身姿清越,英挺又俊秀,将一身公服穿得尤为翩然潇洒。他胸前刺绣是金线彩缕,腰间牙牌也与其他人有所不同。
正是勾沉司指挥使沈嚣。
估摸着他是长官,顾磐磐想了想,对着他问:“大人驾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沈嚣走过来,看看顾磐磐,唇边倒是勾着两分笑,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