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个手记能不能真实靠谱些?
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她只能拿食指蹭蹭鼻尖,在马鞍上挪了挪身子,微微拉开些距离。
她自觉喜欢楚离的心不假,奈何郎心似铁,不过左右已经成了亲,她可以徐徐图之。
连逐夕都能感觉到二人之间异样的气氛,小心而平稳地踱着步子,连个响鼻都不敢打。
远处有人一路小跑着过来,行到跟前,瞥了眼马背上将背脊挺得笔直互不触碰的两人,疑惑了一瞬,开口道:“王爷,暗卫带了个女子回来,说是隐居深山的神医,或可知晓香膏里添了何物,现下正在前厅候着。”
楚离翻身下马,长腿劲腰,动作干净利落到赏心悦目。
温晚亭坐在马背上欣赏完他最后一片衣袂的翻飞,才有样学样,摸索着下了马。
却是正好错过楚离回身递向她的那只手。
他本欲搀扶温晚亭,只见她利落地一跃,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自从温晚亭得知他们两人或许并非两情相悦后,那颗出走已久的羞耻心终于归位,稍许能控制住自己总想伸向楚离的魔爪。
待到了前厅,温晚亭一眼便看到了那位女神医。
倒也不是她风姿多么出众卓越,而是她那一身打扮,在大气宽敞的前厅里尤为扎眼。
昱朝民风开化,男女同席都不算什么大事,温晚亭还是头一回看见有女子用一顶素白罗纱幕篱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隔着幕篱隐约可见里头人影虚缈,是个女子的身形。
远远望去如同一道凭空浮在室内飘飘然的白色帘帐。
得亏不是深更半夜见着,不然这谁受得住。
此等玄妙到常人难以理解的装束,实在很符合一位隐居深山的神医的身份。
温晚亭将视线从那道密不透风的帷帐上挪开,瞥见一旁还立着位白发苍颜的老伯。
那老伯看上去就是位老实巴交的百姓,此刻一边紧张地搓着手,一边目光热切激动地望着温晚亭,踟躇着不知该先福身还是先下跪。
“王妃……恩人呐……”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眼看就要下跪,温晚亭自不敢受,赶紧让小厮扶着他在一旁坐下。
他也只敢沾个椅子边,布满沟壑的脸上热泪盈眶,冲着温晚亭不断拱手:“恩人,小女那日多亏恩人相救,这份恩情实在是无以为报。”
温晚亭实在不好意思同这位耄耋老人说自己记不得他同他那位女儿,便耐心地听他说完,看看能不能同春铃向她复述的往事对上号。
还真能对上。
想当年她胆大心雄,曾当街暴揍过一位强抢民女的小世子,而那位被强抢未遂的民女,则是这位老伯的女儿。
彼时温晚亭刚刚从温夫人那儿接管了长街上的几处铺子,那日正准备去看看,却见街边一处人声鼎沸。
她凭着长年累月惹事的经验,以及周遭人等指指点点皱眉低语的神色,便知人堆里头应当有一出纠葛。
这一发现可把她激动坏了,连日来长街上风平浪静,她一天溜达三回都没赶上什么热闹,将军府的境况依旧举步维艰,她还指望自己这个惹是生非的小辈来“以宽帝心”。
温晚亭当即遣了春铃扎进人堆里打听,看看有没有她大展身手作天作地的机会。
春铃冲进去半晌,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口齿伶俐思路清晰地同温晚亭交代得清清楚楚。
人堆里围着的是平远侯家小世子与一位容貌清秀的姑娘。
这小世子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除了好色以外没啥大毛病,且口味非常专注一致,唯独偏爱那等冰清玉润的秀丽佳人。
这位姑娘今日是来长街上的秀坊里交付织品,换些银两,岂料正好被这位小世子撞见,一眼看上,便赖那姑娘蹭脏了他的衣裳,赔不起便要她以身相许抬进他府里。
这一出教科书式的强抢民女手段,险些把温晚亭气乐了。
她当时年幼,颇有些英雄情怀,自诩是行走的“正义”,“公理”的化身,“长街温青天”本人,当即便要带着春铃往里冲。
眼见她二人动了身,一旁不知何处冒出来几位义愤填膺的百姓,将人堆挤开了一条道,温晚亭顺着走进人堆中央,正看到那小世子拉扯着那姑娘的衣袖。
她生为将军府嫡女,自小练了些拳脚功夫,此等面黄肌瘦的豆芽菜一拳下去能揍哭十个,当即上前一把将那咸蹄子甩开,将泫然欲泣的女子护在身后。
那世子不防,被扯了个趔趄,当下皱眉不悦,一脸阴翳。
他正欲发作,转眼狠狠一瞪温晚亭,愣住了。
温晚亭沉默不语,身姿玉立时,那模样极具欺骗性,双眸清光含水,娇而不媚,如朝阳清露,一尘不染。
任凭谁都想不到,她这副堪怜小白花的模样却是个人间霸王花的性子。
小世子看得眼睛都不眨,这是什么照着他审美长的小仙女儿!
原本阴沉的脸色一变,撇嘴扯出个笑,一双微抖的手转而就要摸在温晚亭身上。
春铃也不是吃素的,袖管都撸好了只待拧断他胳膊,身旁簇拥着的百姓忽然看不下去了,人群中闪出个灰影,一记飞腿将那位豆芽菜一般的世子爷踹出三丈远。
温晚亭望着在空中飞出个弧度的身影,一惊,扭头就想看看是哪位侠肝义胆的壮士,结果那人已经隐在人堆里,一眼望去全是一副憨厚的平民脸。
那世子爷砸在地上一声闷响,还没来得及叫唤就晕了过去,跟在身边的小厮连忙跟过去连拖带拽地将他送回府,临走时放狠话的声音都在哆嗦。
惹完事儿的温晚亭神清气爽,当下便准备脚底抹油,赶在平远侯的人找来之前躲回府里里苟一苟。
当她携着春铃往回走时,正瞥见人群散去,那秀丽姑娘抹着泪花形单影只。
温晚亭自幼见到天姿绝色的美人就迈不开步子,且这“美人”的划分极其公正,一视同仁,不分男女。
如今她看到美丽女子梨花带雨,两腿连路都走不动。
温晚亭略略思忖,索性好人做到底,随后就把姑娘和她家人安排在自家的一处绣坊里住下,以免那小世子寻仇。
那日不过举手之劳,岂料时过境迁,会在楚王府里再遇。
那老伯抬起手背抹了抹通红湿润的眼眶,一度哽咽:“王妃与我而言便是活菩萨下凡,前几日听闻王妃遭人诬陷,急需找寻擅长药理之人以洗脱罪名,小人便想起自己多年前曾遇到一位神医。”
说罢,转身朝那幕篱女子抬了抬手。
“就是这位穆芝姑娘。”
那安静充当了半日背景布的女子终于有了些存在感,帷幕上下晃了晃,看得出是个点头的动作。
穆芝其实还有些恍惚。
半个时辰前,她还窝在自己深山老林的竹屋里头啃烧鸡。
正啃得满嘴流油时,眼前飘下个灰扑扑的人影,若不是早已确定这个世界中没有妖邪怪异,她险些以为是房梁上的灰尘成了精。
那人影礼貌抱拳时,视线在她未戴幕篱的脸上顿了顿,而后面无表情地红了双颊。
穆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羞涩给整懵了。
待到他从怀里摸出她当年为报王伯斗米之恩而留下的信物,问她是否识的此物时,她一时不察应了一声。
她甫一点头,下一刹那天旋地转,被那人扛在肩上一路连跑带飞地运进了王府。
若不是她的幕篱时刻不离身,现下能替她遮挡一二,众人就能看见她左手还捏着只油花花的鸡腿。
王伯的话纵然没错,但他们也确实仅限于“遇到过”。
这世上除了师父与她本人,没有旁人知晓那个山林深处的藏身之所。
现在有了,那个灰尘成精一般无孔不入的暗卫。
她低头瞥了眼鸡腿,复又抬头看了看众人,认命般地开口:“王伯与我有恩,既然是他来找我,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上一帮,不知是什么疑难杂症?”
楚离早已命人将香膏取来,温晚亭跟在一旁凑近了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位神医身上除了药香,还混杂着些许别的香味,让人闻着挺有食欲。
那飘然的帷幕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连带着指尖都毫无血色,唯独指腹处泛着油亮,轻轻将香膏接过,拢进帷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