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碎心湖的荷花正是怒放,碧叶红莲,层层拥挤。荷盖高举,间隙中探出支支荷箭,殷红似朱砂,浓郁如同未研开的墨。簇簇红莲之间,冒出鹅黄色的莲蓬。绿水凉爽,芰荷清香,在晚风吹拂下更显清郁,徐徐扑面而来。中素蹲在岸边,伸出一截皓腕,拧下墨绿的荷茎,衬得肤色如藕色般嫩白 (1)。藻挂萍开,惊得鲤鱼曳尾而去,涟漪道道,月色也跟着水纹微微荡漾起来。
陈星拾了根树枝,扑出半个身子,拨了一个莲蓬过来,轻轻一扭,递给中素。希达站在柳树的阴影里,寂寂地望着她们。他的眼眸中倒映出湖水的波光,陈星转头笑道:“你快过来。” 她剥了半个莲蓬递给他,希达笑道:“谢谢。” 他细细咀嚼,莲子还未熟透,清苦中带着甜涩,一如他此刻的心情。夏夜的蝉鸣和蟋蟀声此起彼落,他们坐在岸边的石头上,中素笑道:“希达,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坐在一起聊天。” 希达道:“为什么?” 中素笑道:“拜托,你是钟希达,你的名字就意味着遥不可及。”
希达把玩着白白胖胖的莲子,唇角的弧度渐渐变得渺茫。他想起很久以前还和嘉言在一起的时候,陈星看他的眼神。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他始终对她淡淡的,因为自卑 —— 他这样的人,也配爱吗?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陈星的?仔细回忆,大概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开始了。那天他在练习室弹钢琴,突然听到门口响起了《菊次郎的夏天》。他出去一看,便看到陈星低头坐在那里,穿了一条浅紫色的连衣裙,上面印着碎花小雏菊,漂亮得让人过目不忘。那是一首很简单的曲子,但那曲子里有他从未拥有过的快乐。她对秦川笑得那样开心,他躲在墙后面偷偷窥视,就好像她在对自己笑。希达想,命运总是这样阴差阳错,如果那时他和嘉言分手了,她还没有和秦川在一起,那该多好。而现在,他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的存在,或许对陈星来讲是一种困扰罢?
他拔了一根草,圈成指环套在无名指上。中素吃完了一个莲蓬,想再采一个,可是离岸边实在太远了。希达道:“我来吧。” 他朝那个莲蓬探手,几乎要跌到湖里去,陈星拉着他,笑道:“你小心点。” 希达终于够到了,他把它拧下来,扔到中素怀里。他笑道:“什么遥不可及。动不动就夹我的排骨吃,中素,你太口是心非了。” 中素笑容满面,跟他玩猜拳,说是输的人下学期回来要请吃一礼拜的排骨。陈星看着他们,这样的景象恍如梦境。
暑假,希达家里的无尽夏开了,满丛绿叶中冒出大朵大朵淡蓝色花球。蜂蝶殷勤,翩跹环绕。日影西斜,他坐在沙发上,能看到横斜的枝叶从墙角探出。偌大的房子,常年只住他一人。门外竹影斑驳,小桥流水潺潺。空寂的亭台轩榭尽头,一株合欢树郁郁葱葱,粉白的花瓣如针尖细腻,悄无声息飘落。希达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发了好一会呆。过了一会,他走到钢琴前坐下。琴声轻悠,若有若无,夕阳在他半边侧脸洒下沉沉的阴影。是《菊次郎的夏天》。
就在这样平常的一个黄昏时分,希达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他父亲钟怀远病重,让他去医院看看。希达有片刻的出神,细算来,他已经有整整七年没有见过父亲了。希达冲了一个冷水澡,洗着洗着,他便分不清脸上究竟是花洒里冲出来的水还是他流的眼泪。他先是沉默地哭,然后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冷水喷在他背上,溅得到处都是。
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远到他都快不记得了。父母离婚,法院把他判给了母亲。他母亲要带他出国,希达说什么都不愿意。于是他母亲把他一个人丢在杭州,一年偶尔回来看他几次。后来,母亲再嫁,父亲续娶,无论在哪个家庭,他都是多余的那个。他常坐在落地窗边往外看,万家灯火都是别人的喜悦,而他,注定被全世界遗弃。
希达买了一张第二天去北京的机票。他赶到医院时,怀远正靠在病床上看电视。病房里充斥着刺眼的亮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走廊上的消毒水味一阵阵飘进鼻腔。病房大门上开了一扇小玻璃窗,希达隔着窗往里望,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瘦骨嶙峋、面色青白的中年男人是他父亲。他搁在门把上的手微微一转,推开了细细一条门缝。尽管很轻,怀远还是听到了声响。他朝希达看来,眼神中存了些许疑惑,随后笑着朝他招手道:“你来了。”
怀远手背上的吊针随着他挥手摇摇欲坠,输液管在空中晃了晃。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瘦削的脸颊上,小山般的颧骨高高凸起。怀远五官深邃,没有了血肉,简直像一具干瘪的骷髅。希达心里五味杂陈,他淡淡笑道:“嗯,我来了。”
怀远挣扎着撑起身子,希达帮他把身后的软垫挪了挪。他看着怀远的手,肿得已经找不到完整的静脉,于是道:“怎么病成这样了?” 怀远吃力地笑道:“胰腺癌晚期了,化疗前前后后做了七八期。医生说还有新的治疗方案,可我心里清楚,也不过就是三五个月的事了。” 希达笑道:“怎么会,你那么有钱,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再不行,就出国治,去英国、美国,总能治好的。”
怀远只是笑道:“没用的。人啊,真到油尽灯枯的那刻,就什么都看开了。” 他冰凉的手握住希达的手,微笑道:“倒是你,都长这么大了。没想到这么多年,我们竟然在病床前才能好好说上一顿话。”
希达不动声色撤回手,怀远顿感悲凉,神色飘渺地朝窗外看去。希达道:“你别多想,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病。等你病好了,我们有的是机会说话。” 怀远摇摇头,笑道:“没有机会了。希达,我知道你一直怪我,所以连个电话都不肯打。你今天来,恐怕也不是自愿的罢。”
他的语气像是问句,又像极了笃定。希达闻言,笑道:“你倒是了解我。不过我并不怪你,仔细想想,你又不欠我什么。你虽不关心我,但我花你的钱也不少,算是扯平了。”
输液管里的血液回流了。希达见状,起身看了眼瘪下去的盐水袋,按下床头的呼唤铃。护士敲门而入,娴熟地换上一袋新盐水。血色被渐渐冲淡,希达顺手把那袋盐水转过来,上面写着 “吉西他滨” 四个字。大概是化疗的药,他看不懂,又索然无味地翻了回去。柜子上有果篮,希达挑了个苹果,坐在床边慢慢削了起来,问道:“杜若呢?”
杜若是希达的后母,比他大了十岁。他一直直呼她的名讳,怀远倒也没什么异议。怀远道:“我把他们都打发走了,病房里晦气,有护士和护工足够了。” 希达把苹果递给他,怀远只尝了一口,便搁在床头柜上。他没放稳,那苹果滚了半圈,懒洋洋地歪躺着。希达因笑道:“你怕不是看到他们哭哭啼啼,想着遗产分配烦心。”
怀远被说中心事,急剧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气管都咳出来。他颤巍巍地拿起遥控器,电视屏幕倏地一闪,暗了下去。病房里静得能听到他促促的呼吸声。怀远示意希达往前坐,有些神经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你来得正好,我前些天拟定了遗嘱,江南里你是一直住着的,再过段日子,我让律师把这套房子过户到你名下。另外,我想来想去,给你留房留车的,不如股份来得实在。我手里一共有公司二十五的股份,我留十五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生理上出了问题,难道精神也出问题了?希达环绕四周,惨兮兮的白,时时刻刻运作的心电监护仪,隔几秒就 “滴 —— 滴 — 滴” 叫几下,红线、绿线,一个个波峰低谷,什么都是冷的,死的。这样的房子里待久了,可不是要憋出精神病!希达眯了眯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母亲离婚时仅仅拿了百分之五的股份,那已经是一个女人用青春和爱情换来的最大收益。他不过是一个前妻的儿子,又有何德何能拿公司十五的股份?
希达掀起眼皮,睨了怀远一眼,淡笑道:“这算什么?可怜我吗?过去十几年都对我不闻不问的,现在突然这样,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他想起从前家长会,他母亲因为工作素来满世界跑,是从来不去的。他只能告诉怀远,怀远也总是答应他。但家长会当天,同学家长都陆陆续续来了,只有他孤零零地被司机接走。他等啊等,等来的永远是怀远的一通电话,内容大同小异,无非说太忙了,公司要开会,有酒局,没办法来了,让他在家里乖一些。十六年都不闻不问,现在怀远如此对他,希达反倒不习惯起来。到底是怀远虚伪,还是他近乡情更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