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心虚,他很留心地思考着,规避风险是他做人的一大原则。办公室的灯又开了两盏,光线炽热,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躁动起来。他听到马路上驶过一辆汽车的声音,鸣了几声喇叭,很是不耐烦的样子。可这个时间,学校外面哪来的车?又为什么要鸣笛呢?许是不小心按到了吧。夏天听自己说道:“能不能宽限一下,过了周末再给你?”
江彧点头:“下周一晚自修前,我希望能在办公桌上看到你的作业。不过补齐作业是你应该做的。作为迟交和不诚实的后果,我要给你额外的惩罚。”
“什么?” 夏天问道。
江彧道:“我听说你画画不错,你再画幅画给我。” 夏天笑了:“这算什么?你总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吗?什么时候要?有主题吗?” 江彧道:“画什么无所谓。时间不急,你什么时候画完了,什么时候给我。”
夏天答了声 “好”,墙上的钟笔直地指在七点方向。又一杯水见底,江彧淡淡笑道:“时间不早了。我要下班了,你回去晚自修吧。” 江彧把夏天送到门边,为他开了门。临走的时候又唤了他一声。夏天回头,江彧的眉眼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深沉。他默默地望着夏天,忽然道:“上课打瞌睡,晚上早点睡觉。”
夏天点头应答,慢悠悠离开了。走到校前广场时,他不自觉抬头往上看。秋日里的太阳似乎落得格外快些,不过眨眼工夫便消失在地平线。一勾上弦月低悬柳梢,灰蓝色的夜空像是个罩子,沉沉把众生万物笼尽其中。
绿蚁新醅酒I
那日回到教室,自是免不了一堆问东问西。夏天平淡地叙述完在办公室发生的事,略去了很多细节。众人内心揪起,都摆出一脸担忧的表情看向陈星。夏天继续道,说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江彧绝不会来为难她。中素问他最后怎么解决的,夏天为了不让众人多心,只道江彧好说话,让他补齐作业,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陈星过意不去,觉得出了这样的事自己也有份,她先是感谢了夏天的仗义,后来又说请他吃饭。夏天自然乐见其成,连吃了她三天的晚饭。陈星看着卡里一顿顿少下去的余额,嘴里咬着从夏天碗里夹来的排骨,痛彻心扉:“夏天,我都要被你吃穷了。我才吃你几天早饭,想来想去,亏的好像还是我。你都不知道,这几天我连看都不敢看江彧,每天去送作业也是放下就跑。”
夏天又给陈星夹了块排骨,边闷头吃饭边道:“你就当安慰我每天补作业到凌晨吧。整整七张试卷,我看着都头疼。要我说,你就应该在江彧面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表面上不说,心里比谁都清楚着。不说就代表过去了,不会再追究了。”
时间一晃到了周末。为了赴秦川的约,陈星起了个大早,踢踢踏踏地在家里踱来踱去。她的心始终停留在那个滂沱大雨的夜里,刺激、兴奋,紧张到拿衣服的手都是颤抖的。她家住的是大平层,她的房间和母亲杨婕的房间隔了十万八千里。她也不嫌累,从这头跑到那头。叩开房门,杨婕还在睡觉,四周黑漆漆的,连窗帘都还没拉开。
杨婕半梦半醒地瞧她,片刻,用棉被盖过脑袋继续睡,连话都不愿意同她讲。陈星跳到床上晃着她胳膊,问道:“妈,你把挂烫机放哪里了?” 杨婕闷声说道:“前几天家政来搞过卫生了,你自己找找看,总在两个储藏间里的。你怎么一回家就吵得我连觉都睡不好?你还是住校算了,赶紧走赶紧走,晚饭吃完再回家。”
她母亲还是了解她,陈星笑嘻嘻地 “诶” 了一声,一头钻进储藏间去了。她熨了三四条裙子,杨婕起床的时候听到她房里的动静,探头一看,惊讶道:“你怎么还不走?” 陈星坐在床上,也不看她,自顾自理着几件衣服。过了一会,方才问道:“哪件好看?” 杨婕见那些裙子不是粉嫩嫩的就是仙气飘飘的,因笑道:“约会去啊?哪家的男孩呀?” 陈星笑道:“你胡说什么?八字都没一撇。” 她不愿意多说,杨婕自然不再追问,只道:“成了以后说一声,我跟你爸盼着呢。”
结婚、生子,每个父母认为孩子生命中头等的大事,她母亲也不例外。陈星只是笑,随口应付几句,心底却没当真。她和秦川,还是了解太少了。但恰恰是因为这种神秘的新鲜感,让她每天都有期待。她穿了一件深红色的绑带连衣裙,露出后背清瘦的肩胛骨,踏在灰蓝色编织地毯上面,繁复的荷叶边就像大波浪流动起来。她站在全身镜前无声打量着,脸也是□□□□的,那种尖锐中带一点圆钝的下巴,应是当下最时兴的脸型。她下意识想到 “窈窕淑女” 四个字,一种待嫁闺中的羞涩感涌上心头,人莫名其妙就慌张起来。她会不会太重视了?重视一点是对秦川的尊重吧?
陈星心烦意乱,干脆不去想这些东西。天还是热,她拦了一辆的士。空调直直地对着吹,心却无法平静下来,她于是叫司机再打凉一些。司机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姑娘,是去约会吧?” 陈星沉默,她在想:怎么每个人都知道我是去约会的?我真的那么明显吗?
延安路上的咖啡店大多都是网红店。陈星赶到的时候,秦川已经在等她了。他背对着她,坐在喷泉旁的大理石砖砌上。一身宽大的黑色衬衣,腕处翻出两枚珍珠母鲸尾袖扣,在水钻般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正抬头,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说话。陈星看了一会,那女孩直接递上了手机,应该是二维码。她下意识喊了一声 “秦川”。他回过头,眉眼动人,唇角扬起的弧度更大,朝她走过来。
秦川笑道:“来了?” 陈星点头问道:“她是谁?” 秦川边同她往店里走,边说道:“推销微店的。问我加微信。” 陈星 “哦” 了声,他们坐在窗户边,往来的行人各异。服务员端上一杯拿铁,秦川把马克杯推到她面前。她从未有过和秦川单独出来玩的经历,心里难免紧张,一双手好像拿不稳一样,喝了一口便又放回桌上。她的指尖掐住杯柄,没有做过美甲,指甲盖却是纯白的。秦川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问道:“你化妆了?”
陈星道:“画了。不好看吗?” 秦川的手在木头桌上一圈圈画着圆,半晌才道:“好看。学校里你不画,所以我没见过。”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度,给人一种滞涩感,多少有点没话找话的意味在里面。恰好此时秦川的电话响了,他也没刻意避开,陈星便听他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随她去,又不是第一次了,她开心就好。”
秦川挂了电话,仍旧对陈星微笑着,可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陈星问道:“怎么了?” 秦川低头喝了口咖啡,道:“我母亲又去韩国整容了。上次是缩鼻翼,这次要做微笑唇。每次回家都变个样,四十多岁的人还这样折腾。我是无所谓的,可我父亲说过她很多次。你知道的,女人嘛,天生爱美,劝都劝不动。” 陈星没想到他会毫无保留地把家务事告诉她,一时间不知是该劝还是该附和,所以只是不停地 “哦……哦”。秦川看出了她的局促,脸上也红扑扑的,于是微笑道:“改天你来家里玩。我母亲虽然做事孩子气,不过她很好说话。她会喜欢你的。” 陈星把杯碟中的方巾帕子折成一只千纸鹤,笑道:“这不是孩子气,这不过是你母亲的选择罢了。她害怕老去,或是追求美丽,不论什么理由,作为女人,我是能理解的。”
秦川听她这样安慰,整个人都宽心了不少。他接过那只千纸鹤仔细看了看,笑着说:“其实我总怕别人不理解我母亲。我还是太在意外人的看法了,反倒活得不自由。” 他给陈星看他母亲从前的照片,有单独一个人的,也有全家的合照。秦川那时眉眼还十分稚嫩,不过已经能看出少年未来的英俊面容。他被他母亲抱在怀里,笑得露出没长齐的牙齿。陈星顺势说道:“一般都说男孩子长得随母,不过我觉得你更像父亲。” 她说完,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往那照片看去。秦川想着他母亲今非昔比,感慨万千。容貌对他来说不是决定性因素,但恐怕对女人而言,里面的学问又大又不同了。
喝完咖啡,他们上街走了走。双休日的市中心很繁忙,车像流水一样在柏油马路上四处蹿。陈星仰头去和秦川讲话,没有注意到一辆电瓶车从转弯处冲出来,径直朝她身上撞去。秦川察觉到危险,握住她的手腕,猛地往旁边一拽,她整个人都被抵在墙上。满地尘土飞扬,电瓶车上的中年男人急急地踩下刹车,骂骂咧咧,连声道歉也没有就扬长而去。秦川的脸色顿时比阴雨天还要沉,心有余悸。要是她真的被撞到了怎么办?她怎么还这样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她难道不知道他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