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坐在金光瑶棺材边,表情变得阴沉沉的,眼睛里也成了死水一潭,这才像是个鳏夫的样子。
朝火盆里丢了几个纸元宝,确定四下无人后,蓝曦臣嘴唇翕张:“名士风度个屁。”
他骂出了平生第一句脏话,姑且可以称之为处女骂。
骂完后,心里畅快多了,觉得无人的时候偶尔爆一两句粗口也无伤大雅。
他很悲哀,当然也很受伤,伤得深入骨髓,反而麻木了。
可笑,他死了内人,怎么可能不闹?
疯是一定要发的,但说什么都要等到把金光瑶体体面面地送走以后再发。
好容易把一切都办妥了,蓝曦臣发疯的时候也到了。
他把守卫寒室的门生都遣走,寒室周围就空无一人了。
蓝曦臣回来,缓缓推开棺椁,里面金光瑶的面容栩栩如生,仿佛只是在恬静安睡,蓝曦臣无限眷恋地抚摸金光瑶的脸颊,袖子一浮,带出一阵轻柔的风,火盆里的纸钱飘出来,向四面八方纷飞。
被火焰包裹的纸钱触及雪白的帷幔,烈火就像爬山虎一样,顺着帷幔四处攀爬,蔓延到金丝楠木打造的屋梁和山柱上,霎时整座屋顶都被熊熊火焰覆盖。
蓝曦臣专注地凝视着金光瑶,矜持的双眼逐渐潮湿:“我记得你说过,要和我同归于尽,我愿意和你同归于尽。”
一滴晶莹的泪顺着脸颊滚下,落在金光瑶冰凉的脸颊上。
紧接着,更多的眼泪决堤而出,像雨水洒落。
蓝曦臣像个小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悲痛哭泣。
寒室屋顶上火光照亮了半片天幕,青烟像蟒蛇缭绕腾窜,很快引来巡逻门生,敲锣声如暴雨惊雷,哐哐传遍整个云深不知处,门生们恐怖地大喊:“不好啦!寒室走水啦!”
云深不知处的宵禁被彻底打破,所有的蓝家族人都从睡梦中惊醒,争相涌到寒室外,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蓝启仁猝不及防,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就赶过来了。
他见众人都壅塞在寒室边的竹林外,怒不可遏问:“为何不救火?”
一个族老急急地道:“他把结界打开了!我们进不去!”
蓝启仁这才想起来,寒室外设置有结界,只有宗主能打开,也只有宗主能关上。
他悔恨交加,不该因为蓝曦臣表现平静就掉以轻心,何止是他,谁能想到蓝曦臣会走这种极端。
“快!我们合力破了结界!”乱哄哄一片中,蓝忘机的声音格外清晰。
经他提醒,众人才勉强有了行动的方向,聚合起灵力冲击结界。
火肆虐得极快,转眼间寒室已经整个被大火包裹,在夜幕中格外璀璨辉煌。
蓝启仁心惊肉跳,用千里传音向寒室喊话,唇舌费尽,苦苦劝说蓝曦臣回头是岸。
蓝启仁的声音越过烈焰传进来,没有在蓝曦臣内心掀起一丝波澜,他正在安静地发疯,觉得就算回头,也看不见岸。
一点火星子掉下来,落在金光瑶胳膊上,烧了个小小的黑洞,金光瑶的胳膊动了一下,舒展的双眉聚拢起来,若有似无地嘤咛一声。
蓝曦臣怔住了。
金光瑶竟然动了。
蓝曦臣怕这是一场梦,竟不敢出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混着烟的浊气,就听见金光瑶又叫了一声,这一声比方才那一声还要清晰。
蓝曦臣情不自禁地出声:“阿瑶?”
金光瑶干燥的嘴唇动了动:“二哥……我渴,想喝水。”
.
寒室又被烧成一堆废墟,然而蓝启仁依然感到万分庆幸,毕竟蓝曦臣完璧无损。
经过这件事,他也看开了,和侄儿的生命比,蓝家的那点名誉根本不值一提。
金光瑶到底因为什么死而复生,谁也说不清楚,金光瑶自己也懒得深究,死过一回后,他的人生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觉得人不用活得太明白,糊涂一点也未尝不好,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丢掉过目不忘的天赋。
毒解了,金光瑶的身体被摧残得很厉害,调养了小半年才能下地走路,大半年后眼睛才重见光明。
一年后,金光瑶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前路已经很明朗,只要金光瑶不作死,他可以在蓝家混吃混喝游手好闲到死。
就在金光瑶决定安安分分当个倒插门女婿养老的时候,蓝曦臣竟然对他下了逐客令:“我愿意放你走了。”
蓝曦臣并没有强赶人的意思,但金光瑶认为他是逐客,他就是逐客。
金光瑶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两手掐着蓝曦臣的脖子,恶狠狠地问:“你是不是外面养狐狸精了?”
“没有。”蓝曦臣没有和金光瑶相爱相杀的兴致,“我每日不是忙公务,就是陪你,哪有什么空闲养狐……去喜欢别人。”
金光瑶死后他不管不顾骂过屁,还觉得很痛快,金光瑶活过来,他的名士风度就回来了,并十分庆幸当时没有第二个人听到他的处女骂。大家都不知道,就等于没发生。
金光瑶一想也是,又气愤愤问:“那你为什么赶我走?”
“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蓝曦臣啼笑皆非,“我的意思是,你想留在我身边就留在我身边,不想待了,想离开也随你的意,如果在外面累了,随时可以回来。”
说到这里,他神色转为郑重:“你自由了。”
金光瑶松开蓝曦臣的脖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说到做到。”
经历过生离死别,蓝曦臣想通了许多,他不希望金光瑶是别无选择才跟随他。
没有自由的感情会成为绞杀人的刀。
翌日,金光瑶就打点行囊离开云深不知处,蓝思追等小辈以为他和蓝曦臣闹翻了,追出去挽留他,好话说尽,金光瑶依然执意要走。
蓝思追问:“你真的不爱泽芜君了吗?”
金光瑶冷着脸,淡漠道:“爱。”
蓝思追奇怪了:“那你为何要走?”
金光瑶撇撇嘴道:“他觉得我离不开他,我偏偏走给他看,看谁离不开谁。”
说完,他对云深不知处挥一挥手,迎着朝霞扬长而去。
这一走,就是大半年,金光瑶没有回金麟台,也没有回云萍,完全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蓝曦臣倒不担心金光瑶在外面遇到什么危险,就害怕金光瑶遇到个把狐狸精,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他心情郁郁,就走到寒室外,给金光瑶种的韭菜大葱白菜萝卜浇水,又仔仔细细地系好护花铃,给农家菜园提供堪比仙葩灵草的待遇。
蓝平提着水桶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和蓝曦臣打了个照面,恭恭敬敬喊了声:“泽芜君。”
蓝曦臣颔首示意,就要离开,蓝平忽然扑通一下跪倒:“泽芜君……我……我有罪。”
金光瑶不知何年何月回来,牵肠挂肚的不止蓝曦臣,还有蓝平。
这当然不是因为蓝平单相思金光瑶,而是因为他是金光瑶安插在云深不知处的细作。
他本来是一个修为不错的散修,残疾都是伪装的,扭曲的五官舒展开来,浓眉大眼的也算一表人才。
金光瑶没了音讯,也就意味着蓝平在云深不知处不知要待到猴年马月,蓝平的细作生涯黯淡无光,他实在不愿意再虚耗光阴,把心一横,对蓝曦臣投案自首了。
蓝曦臣听过蓝平的自白,起初是诧异,接着是疑惑:“你既然是他的人,当初为何不带他逃走?”
“他疯了。”蓝平指指脑门,表情有点古怪,“我要带他走,他不肯,说要留在云深不知处,把你杀死再走。”
蓝曦臣沉吟片刻,倏然笑了,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他好像把你忘了。”
“是。”蓝平有点郁闷,“你们俩自己玩吧,我不想玩了,我原来是兰陵金氏的客卿,想回金麟台,可以吗?”
蓝曦臣的心情不错,隔天就把蓝平送回金麟台了,但愿金光瑶回来后,不要发现少了什么。
又过了小半年,当初他和金光瑶一起去的那个瞭望台传来消息,说有海兽肆虐,驻守瞭望台的修士被海兽吃了好几个。
距离那里最近的世家是姑苏蓝氏,蓝曦臣当即点了门生,奔赴瞭望台所在的小渔村。
蓝曦臣赶到时,整个渔村已经撤得空空荡荡,瞭望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修士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