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活着,也许还怀有一点反扑的痴想,但事实上,作为一个人,聂怀桑已经死亡,仅仅靠着最后的一点价值吊着一条命。
许久没有说话,聂怀桑的嗓音有些沙哑:“你当然不会杀我,但他若要杀我,你定不会阻拦。”
蓝曦臣把蜡烛放到墙上的烛台:“他也不会杀你。”
聂怀桑施施然站起,抖抖半月没换的长衫,阴恻恻地笑了:“不错,他不敢杀我。是你先包庇的他,我要为兄报仇才攻打云深不知处,情有可原。如果我死在蓝家,你苦心经营几十年的招牌将彻底不保,你们得留着我的命,才可显示你泽芜君泽被苍生的仁慈。”
“你很聪明。”蓝曦臣对弟弟们一向不吝表扬,“如果你跑回清河,会有许多急于投诚的人把你的头颅砍下,送回姑苏,与其回去送死,不如留在姑苏。”
“所以啊,善人难做啊。”聂怀桑摇头晃脑地感叹,“做了一日善人,就得做一辈子善人,一件坏事做下去,前功尽弃。”
“我做过很多坏事。”蓝曦臣忽然说。
顿了顿,他又问:“一件坏事都没有做过的人你见过吗?”
聂怀桑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见过,已经死了。”
“所以,怀桑,很抱歉,我永远不会放你出去。”蓝曦臣道,“更不会让你再见聂家任何一个人。”
聂怀桑不天真,听到蓝曦臣这样说,没多大反应,只嗤笑道:“你挤出宝贵的时间来见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他挥挥手,转过身,态度甚不屑:“知道了。”
“我来这里,是希望你主动放弃清河聂氏宗主之位的。”身后蓝曦臣的声音平静无波,不像商量,只是简单的命令。
聂怀桑愣了片刻后,幸灾乐祸地问:“三哥死了吗?”
蓝曦臣是个情种,金光瑶如果没死,蓝曦臣会把全部的雄心壮志都消磨在金光瑶身上,绝对没心思理会这些事。
“他还活着。”
蓝曦臣的回答出乎聂怀桑意料。
“三哥剩不下多少日子了吧?”聂怀桑一提到金光瑶就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许多,“二哥不去陪三哥,怎么倒先来收拾收拾我了?小弟有点儿受宠若惊。”
他上前几步,离蓝曦臣近了些,左右瞧瞧蓝曦臣:“你真不是含光君假扮的?”
蓝曦臣道:“忘机去清河了。”
聂怀桑不笑了:“去清河做什么?”
“我选了一个人品正直的聂家子弟,代替你做宗主,忘机和金宗主一块儿去游说他出来主事了。”
“谁?”
蓝曦臣报出一个名字。
他选的人,在清河聂氏内部颇受排挤,原因无他,只因反对修炼刀灵,这被认为是对家族传统的背叛。
聂怀桑哼笑:“原来是那个怪胎。”
蓝曦臣道:“他不是怪胎,只是和大多数人想法不一样。当怪胎多了,原来的正常人,也就成了怪胎。聂家走到这一步,再不放弃刀灵,就没有路可走了,你难道忍心看着聂家覆灭吗?”
“我不明白。”聂怀桑对蓝曦臣的作为深感怀疑,“为什么金光瑶要死了,你却还有心思管聂家,如果是蓝忘机的主意我还信……但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我的确不关心聂家其他人的前途。”蓝曦臣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漠,然后话锋一转:“但第二批瞭望台要在清河一带推进,需要清河聂氏的配合。”
“瞭望台……”聂怀桑糊涂了,他飞速思索着,心思转了九转,实在想不通蓝曦臣编织着什么样的阴谋。
蓝曦臣及时制止聂怀桑的胡思乱想:“我想在他有生之年,让第二批瞭望台开建,这是他的梦想。”
聂怀桑不置可否:“我为什么要帮忙圆他的梦?”
蓝曦臣好话说完,聂怀桑果然不肯就范,他紧接着说出准备好的硬话:“记得亭山何氏吗?”
聂怀桑剜了蓝曦臣一计眼刀:“你威胁我?”
“是。”蓝曦臣直接承认了,因为他没有时间再和聂怀桑纠缠:“即使没有他,也有大把的人愿意为我代劳,怀桑,你要让整个家族承担你一个人的失败吗?”
第36章 为臧为否两磋跎
蓝曦臣拿着聂怀桑写好的禅位书,心满意足地走出地牢。
外面的阳光很明丽,云也静静地漂浮在天空,大战对云深不知处的破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天尽头鳞次栉比的纤丽楼阁隐在葱茏嘉木中,很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婉约美。
一切都是那样美好,几番风雨砥砺后,他还是高坐云端的泽芜君,许多人都认为他是这数十年仙门恶斗最终的胜出者。
对着眼前的盛景,蓝曦臣却被无边无际的苍凉包围。
金光瑶输了,聂怀桑输了,他也没有赢。
所得非所求,怎么叫赢?
蓝曦臣清晰地记得,当年他曾和金光瑶并肩立在这里,那时周围都是断井颓垣,衰草枯杨,荒凉得很,但两人的内心都充满了希望,如同烈火灼烧过后的草原,有无数绒绒的草芽破土而出。
他兴致勃勃,暗藏点小炫耀,对金光瑶描绘原来的云深不知处是什么样子,连哪座楼中原来摆着哪张琴都说得巨细靡遗,金光瑶安静地听着,一点儿也不厌烦,年轻的眼睛一直流连在他脸上。
那天也是一个艳阳天,蓝曦臣和金光瑶离得很近,近得可以从金光瑶黑漆漆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的心也随之升起层层叠叠的澜漪,在觥筹交错的金麟台上积压的块垒也被冲散了。
他一直没告诉金光瑶,就算什么都不做,金光瑶也能令他愉快,这是金光瑶与生俱来的天赋,谁也模仿不来的天赋。
他有点坏心眼,怕把这个秘密告诉金光瑶,金光瑶对他就不那么上心了。
他一向是个乖孩子,但就是莫名想对金光瑶使点坏。
穿过三道垂花门,就见蓝景仪垂手杵在一颗石榴树下,对他讷讷道:“泽芜君……”
蓝曦臣见蓝景仪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也跟着忐忐忑忑:“是寒室那边有事吗?不要紧,你说,我受得住。”
“不不不。”蓝景仪慌里慌张摆手,一叠声否认,“敛芳尊精神不错,金宗主正带他在园子里晒太阳呢!”
金光瑶没有事,就没有什么能让蓝曦臣慌神的,他吁出一口气,敛去惶惶然的神情:“那有何事?”
蓝景仪抓耳挠腮,半晌后才捋出一段精炼又委婉的语言:“有位姑娘想探视镜明君。”
蓝卓是蓝家最不近人情的修士之一,平日里一心一意清修向道,从不与任何女修暧昧,当那陌生女子说要见的人是他时,守门门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客拜访不稀奇,但客人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就很让人浮想联翩了。
自从那日断了一只手臂后,蓝卓就闭关清修,并言明再不见客,门生如实告知女子后,女子固执不肯离开,门生只好报到寒室,金光瑶做了主,让蓝景仪转报蓝曦臣。
蓝景仪没有指出那位姑娘是谁,蓝曦臣心中却已了然,他出了山门,游目四顾,外间空荡荡的,只见苍松翠柏,没见到蓝景仪口中的那位姑娘,就问门生女子在哪儿。
守门的门生也跟着望了一圈儿,惑然道:“那姑娘方才还在的,怎么忽然不见了?”
此时炎阳当空,热气蒸腾,在没有遮阴的地方站着,极不舒适。
蓝曦臣问门生:“怎么不请进门里?”
门神眼中闪烁着掩饰不住的探究之意:“那姑娘性子古怪,说什么不肯进门。”
蓝曦臣思量片刻,疾步走下天梯,走了一百多级,捕捉到一抹纤细的倩影。
一个戴着幂篱的白衣女子正提着布裙,扶着山壁,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露在外面的脚上穿着木屐,雪白的脚后跟上可见细碎的血痕。
这天梯又长又陡,一个弱女子要爬上来,肯定吃尽了苦头。
蓝曦臣跟上去,呼唤道:“飞燕姑娘,且慢。”
飞燕驻足转身,黑纱后的脸未施粉黛,见了蓝曦臣,似乎感到赧然,垂首低声问:“蓝公子,镜明君的伤势还好吗?”
蓝曦臣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飞燕姑娘怎么知道他受伤了?”
飞燕摘下幂篱,脸色很憔悴:“有兰陵金氏的修士到燕子楼寻欢,楼里的姐妹偶然听他们谈起蓝家最近发生的事,说……说他断了一条手臂。对他,我实在很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