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瑶昨天要过笔墨,蓝曦臣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苏涉给了他狠狠一巴掌,蓝曦臣如今疑神疑鬼,最怕金光瑶鱼雁传书,又冒出个张涉、李涉来,不仅麻烦,还会往他未结痂的伤口上撒盐。
可蓝曦臣低估了金光瑶的生活技能,金光瑶竟用头发和树枝做了笔,昨夜取碎瓷片割了手腕取血作墨,用蓝曦臣最爱的柔韧青丝混着鲜血,花了一夜功夫,在两块太湖石上写了十多篇不可描述情节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金光瑶与蓝曦臣。
在金光瑶臆想的故事中,他把蓝曦臣从头到脚唐突了个遍。
不到一日,就有十多个家仆和巡逻门生观瞻了金光瑶的大作,整个云深不知处都炸了。
血腥小字扭曲成一张张笑脸,充盈蓝曦臣的视野,逐渐扩散成铺天盖地的红,蓝曦臣于这世间情爱上的道行浅薄,连市井中的三岁顽童亦不如,登时以袖遮颜,连声斥道:“冥顽不灵的孽障,我要把他——”
话说一半,就戛然而止,积攒到最高点的怒意霎时落到最低谷。
能把他如何呢?剐了还是杀了?还是把那双乱写的手剁了。
你忍心吗?
最终蓝曦臣的愤怒又给了两块可怜的石头,石头不幸成了金光瑶的替身,被蓝曦臣用灵力捏得粉碎。
如果泽芜君会打小人的话,石头也许能幸免于难。
石头毁了,胸口却泛起异样的感受,酸酸痒痒,酥酥麻麻,好像那个孽障拈了根羽毛搔着他的心,白日脑海时常浮现石上描绘的画面,晚间睡梦里更变本加厉。
在梦里,那个孽障媚眼如丝,觑着他不肯放,一声声甜糜的“二哥”唤得他筋骨酥软,无处可逃。
往东跑,那布衣孟瑶坐在门槛上替他缝补寒衣,往西走,那饕餮袍子的孟瑶替他添茶,往南遁,炎阳烈焰袍的孟瑶大喊着“泽芜君,救我!”,往北逃,金星雪浪袍的金光瑶醉卧牡丹丛中,朝他勾手指抛媚眼。
他就是阿难,那孽障就是纠缠不休的摩登伽女,要用邪术来迷惑他入情障。
蓝曦臣默念:“红粉骷髅。”
那孽障纵有活色生香的美艳皮相,骨子里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罗刹,如死了,迟早会化作一堆枯朽白骨。
蓝曦臣啊蓝曦臣,你怎连这皮相之障都堪不破,你修的什么道?
你真把他当弟弟吗——
停!
乱窜的念头到这里被生生按住,蓝曦臣选择不再深想,明哲保身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人最复杂的地方之一,就是思想与行动总无法统一。
泽芜君也无法幸免。
思想归于理性,身体皈依欲念,二者本质上背道而驰,最终走向何方,端看二者谁更胜一筹。
蓝曦臣一壁唾弃自己,一壁又做好了随时食言的准备,他往哪儿走,那缰绳全交给了金光瑶。
话说回来,他又没指天发誓说永远不见金光瑶。
没有对着苍天发誓,就不叫食言。
金光瑶因为失血过多,整日躺床上休养,蓝曦臣叫家仆时刻留心金光瑶的情况。
如果金光瑶病得厉害,或如从前无数次折腰向他献媚,又或睡梦里喊声“二哥”,蓝曦臣就打算顺势去瞧瞧他。
毕竟是当亲弟弟疼的人,灵魂再肮脏也架不住他心疼,哪儿能真死生不复相见。
见了面后,依金光瑶那宁弯不折,说跪就跪的性子,过上几个月,两人就能回到过去那样相敬如宾的日子。
到那时再换绿窗纱也不迟。
现在蓝曦臣只需要一个契机,他在等金光瑶向他主动求和,不需要九百九十九架梯子,只要一个小凳子,泽芜君就能麻利地下了。
等呀等,等了一个多月,盛夏来临,蝉噪林静,金光瑶更静。
据家仆来报,金光瑶大约是绝望了,又或仅仅是学毒蛇蛰伏,没有再表达过要见他的意愿,梦里也没喊过“二哥”,连个“蓝”字也没听见过,甚至连藕粉糕金光瑶也不要吃了。
偶尔蓝曦臣夜里装作不经意路过金光瑶的单间儿,也没听见金光瑶唱那艳曲。
蓝曦臣热切躁动的心逐渐又凉了,他莫名觉察到一个严峻的事实,金光瑶已经不打算对他缴械投降了,上次那一闹,就是金光瑶对他的宣战檄文。
蓝曦臣烦躁愤怒加心寒,也打定主意不搭理金光瑶,等金光瑶什么时候耐不住寂寞了,主动过来找他,他才会降阶相迎。
日子看似无风无浪,实则暗流汹涌,金光瑶依然吃喝种菜,蓝曦臣照样高坐云端,两人只隔着一片幽深竹林,金光瑶只要往竹林走个半柱香功夫,就能让自己的呼唤传进寒室的窗,可他偏偏不。
两人虽没见面,但对此刻的对峙状态心照不宣。
他们正在较量。
金光瑶若先伏低做小,蓝曦臣就赢了,蓝曦臣若先降阶垂顾,金光瑶就赢了。
感情里先低头的那个,往后只会一输再输,他们都是聪明绝顶的清醒人,深谙这道理,于是咬牙死守,不肯松懈,即使这伤人伤己。
要命的尊严不允许高傲的头颅低下。
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夏末初秋,金光瑶终于有了动静,伺候金光瑶的家仆一瘸一拐地走进寒室,结结巴巴道:“宗……宗主,敛芳尊他……他想要元宝蜡烛。”
家仆叫蓝平,生得很丑陋,五官歪斜,天生有残疾,话也说不利索,每次与蓝曦臣对视,总是自惭形秽地低着头。
蓝平本不该出现在寒室附近,是蓝曦臣特意点了他和另一个老态龙钟的家仆照料金光瑶。
因为他们都很丑陋——伺候金光瑶的人就应该丑陋。
蓝曦臣无法解释自己这种微妙心思,当他做出决定并履行的时候,木已成舟。
蓝曦臣从不把蓝平放在眼里,自顾自烹着最新鲜的明前龙井茶,假装不经意问:“他要那些做什么?”
“明日……似乎是敛芳尊母亲的祭日。”
蓝曦臣点茶的手一颤:“你怎么知道?”
金光瑶从没和他提过哪天是孟诗的祭日。
蓝平几乎是匍匐在蓝曦臣脚下:“偶尔……偶尔和敛芳尊闲聊,他随口提起过。”
蓝曦臣袖子一拂,茶具翻了一地,噼里啪啦,震颤整个寒室。
“让他自己来和我说。”
唇舌捷足先登,理智被泽芜君一袖拂到天际。
第4章 翡翠衾寒谁与共
风度和脸皮这下也栓不住蓝大公子意图兴波作浪的心。
云本就无常,时而安恬漂游,时而降下甘霖,时而电闪雷鸣,震铄天地,叫那些享受雨露滋润的凡夫俗子知道,那风调雨顺并非理所应当,方才能记得割舍私藏的美酒佳肴,年年祭祀云中君。
蓝曦臣千般思量,万般咀嚼,都不能明白,为何他对金光瑶予取予求,千依百顺,金光瑶依然背着他与旁人苟且,一有风吹草动就要弃他而去,连意思意思的留恋之情都没体现出一星半点儿。
蓝曦臣是个极端完美主义者,不能接受这样潦草的结局,更无法忍受自己投入十分,金光瑶只肯出三分。
这不公平。
是他给的还不够吗?还是他不够完美,或身上有让金光瑶难以接受的缺点?
蓝曦臣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他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问题不在他对金光瑶不够好,而在他对金光瑶太好。
就因为那好得来不费吹灰之力,那孽障才会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地挥霍他的雨露,磋磨他的耐心,折辱他的自尊,末了还要再反咬一口,与他拿乔。
他对他好,怎成了理所应当呢?
乌云拥聚,遮蔽白日,山中潮气涌升,寒室内的光线骤然暗淡,窗外一声惊雷,狂风大作,竹枝婆娑,竹叶摇摆,娑娑作响。
蓝曦臣左耳后根隐隐作痛,仿佛听见那孽障正在不远处肆意取笑他,他摸了摸耳后齿印,一张玉面阴沉沉如修罗,他一字一句说:“还不快去?”
很平静的语气,又莫名比雷声更严厉。
蓝平几乎是爬着出了寒室。
蓝曦臣把散落满地的茶具收拾好,摆的整整齐齐,煮了一壶新茶,又整理好仪容,确定自己美过蓝忘机后,就安安静静地靠窗等待。
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紫檀案,富有韵律感的“笃笃”声回旋盘绕,窗棂扑扑作响,秋雨滴滴霏霏,蓝曦臣攒了满心幽怨,只等金光瑶一来,就将怨气一股脑儿倾倒金光瑶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