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手掌按住椅背,自问自答:“这两年我谁也没害,他也谁都没害,我们只是想好好儿地在一块儿,你们都不能容吗?他往昔对姑苏蓝氏的支援,都不够换得一隅立锥之地吗?”
“自然能容。”蓝崇讪讪答,又欲盖弥彰地辩解:“近来没有谁去寒室寻他的麻烦,大家不是相安无事吗?”
蓝卓瞥了蓝崇一眼,私心里对他恨铁不成钢,蓝曦臣一下颜色,蓝崇就退却,好没胆色。
真是书生造反,三年不成。
奈何他有把柄落在蓝曦臣手里,不得做声,只好干瞪着眼,看蓝崇被蓝涣压制得节节败退。
“那诸位聚在一起作甚?”蓝曦臣身子一歪,侧靠扶手,仪态忽然闲适起来,话语却令人悚然:“又想逼宫?”
蓝崇吓得后退一步,忙道:“曦臣,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只是想询问你的伤势罢了。”
“我的伤势如何,诸位也看见了。”蓝曦臣托腮,漫不经心道,“皮肉伤罢了,无大碍,不值得劳师动众,诸位叔伯不必挂怀,若因为我贻误修行,那才是我的罪孽。”
这些族老深夜聚在蓝启仁处,本来是想说服蓝启仁,众人合力把蓝曦臣软禁,等金光瑶死了再把蓝曦臣放出来,此举已形同逼宫,哪知还没说到正题,蓝曦臣就不请自来,还把他们的心思点破了。
既被占了先机,剩下的心思只能胎死腹中。
蓝曦臣站起来,一拂袖,转身背对众人,淡淡下了逐客令:“天色不早,诸位请回去休息吧。”
人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独留蓝曦臣与蓝启仁叔侄。
蓝曦臣为长明灯添了香油:“叔父真的要和他们一块儿逼我吗?”
蓝启仁心里一酸:“你还关心我的立场?”
灯花的剪影在蓝曦臣的俊颜上摇晃着,蓝启仁也瞧不出他的心思,只听蓝曦臣说:“叔父,你写给忘机的信,被我拦下来了。”
蓝启仁错愕,问:“为什么?”
蓝曦臣转过身,说:“他眼里揉不进沙子,可能会被挑唆着站在我的对立面,您希望看到兄弟阋墙吗?这时候叫他回来,只会让局面更混乱。”
蓝启仁颓然坐下:“曦臣,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蓝曦臣款款步到门边,“我对聂怀桑说的那些话,当然不都是真的,但也不都是假的。我和父亲,是不一样的,至少我比他更像一个男人。”
他推开门,翩然白衣很快消失在风中。
飞檐下铁马叮咚晃动,音调凄清,橘黄的光从窗棂中投射出来,洒在白石回廊上,形成淡红的图案。
更声响起,窗影上忽然晃过一道黑黢黢的影子,转瞬即逝。
蓝曦臣回到寒室,金光瑶披着大氅,靠墙坐着,点漆双瞳本来一潭死水,见了蓝曦臣立即就有了神采。
他爬到床头,双手端起一碗药,乖乖地说:“我喝药。”
蓝曦臣伸手:“我来喂你。”
金光瑶一听要喂药,苍白的脸一红,摇了摇头:“我自己来,一口就闷下去了。”
蓝曦臣板下脸:“我来喂你。”
金光瑶只好迟迟疑疑地把药碗递给蓝曦臣,蓝曦臣坐下,也不拿汤匙,径自先喝了口药,然后托住金光瑶的后脑勺,按向了自己,渡气般把药哺进金光瑶口中。
苦涩的药汁先在他口中流连,后才入他的口,一口接一口,待一碗药见了底,两人嘴里都是苦的。
蓝曦臣抽出手帕,替金光瑶擦拭唇边残余的药汁,金光瑶小声抗议:“不用次次都这样,一个人的罪,不要两个人受。”
蓝曦臣抬起金光瑶的手,吻了吻他的手背,无比认真地说:“我愿意。”
十日后。
蓝忘机牵着小毛驴,小毛驴上坐着魏无羡,两人一驴,缓缓走在羊肠古道上。
魏无羡戳了戳蓝忘机的后背:“快没钱了,咱们又得接单生意。”
“嗯。”蓝忘机颔首。
魏婴道:“你真不回云深不知处?听说金光瑶病入膏肓,泽芜君在姑苏城连续施粥十日,为金光瑶积攒功德,连这样的事情都做了,可见泽芜君心里多么着急。”
蓝忘机双眉微蹙:“暂时不回。”
魏无羡也不多劝,反正他也不怎么爱待在云深不知处,那儿清规戒律太多,不如四处云游来得逍遥自在。
走了一段,前方出现一座小亭子,两人见天色不早,打算在亭子里歇一晚上,于是转了个弯儿往亭子那儿走,走近了一看,亭中竟然早立着一人,正负手背对着他们,背影让魏无羡觉得眼神,他嘟囔:“不会遇见熟人了吧?”
那人听见动静,转过了身。
魏婴一见此人面目,愕然道:“是你?”
第22章 六军不发无奈何
金光瑶认真养起了病,面色渐渐地没那么差了,偶尔还能爬起来,到寒室外面去晃两圈儿,看看他种的韭菜大葱。
韭菜大葱的长势非常喜人,金光瑶现在一无所有,就割了点儿送给照顾他的两个仆人,至于蓝曦臣送他的那些明珠翡翠,锦绣绫罗,金光瑶大都没动。
他听蓝平说今年姑苏遭了洪灾,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就把这些宝物都还给蓝曦臣,让他拿出去折成钱,买米施粥,赈济灾民,就当为自己做功德了,希望上天看在这些功德的份儿上,能格外宽宥他几年寿命。
蓝曦臣想安金光瑶的心,也不管迷不迷信,按照金光瑶说的照做,散尽千金,眼睛眨也不眨。
从前他不信神佛,但为了金光瑶,他想信了。
其实金光瑶哪儿是为自己做功德,他根本也不信什么神佛因果,上天若怜悯他,他又怎会落到此等田地,还让蓝曦臣爱上他,可见老天没有眼睛。
他存了私心,希望能借此为蓝曦臣挽回一点儿名声,就算在修仙界讨不了好,也能在姑苏百姓中间博取一个嘉名,多少不负泽芜的名号。
蓝曦臣不敢再让金光瑶离开他的视线,把族务都丢给蓝启仁,镇日锁在寒室陪着金光瑶,两人蜷缩在一方小天地耳鬓厮磨,不知今夕何夕。
他们把日子掐成一个弹指一个弹指的过,金光瑶能醒着的时候都尽量醒着,生怕这次睡了,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
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日子像被他剪碎的那些锦绣衣衫,变成了碎片。
他害怕看见日落,每一次日落,都仿佛一次提醒,提醒他离死亡又近了一分。
金光瑶是在一个昏茫的清晨昏厥过去的。
当时他正和蓝曦臣说着想回云萍去,再看一次家乡山川风物,蓝曦臣只叫金光瑶好好养病,待病好了就带他去,金光瑶也笑着说好。
话虽如此,两人心里都清楚,金光瑶未必能支撑到回云萍的一天。
金光瑶被摩登伽女折磨得神志恍惚,独独对蓝曦臣还存着些许伶俐劲儿,蓝曦臣眉眼一动,金光瑶就感知到蓝曦臣的情绪,比蜻蜓对云雨的感知还要精准。
他瞧出蓝曦臣的不痛快,又怪气怪气地说:“其实云萍也没什么好回的,那儿的人都不稀罕我,我也不稀罕他们,还是姑苏好,至少姑苏的月亮是我的。”
蓝曦臣动容,在他手心画了个月亮的形状,显露些孩子气:“全天下都不稀罕你,我也稀罕你。”
他赌气般的表现却没等来金光瑶的取笑,胸前蓦然一沉,金光瑶已静静躺在他怀中,双眼闭上,唇角笑意还未散,时间仿佛凝固在最欢愉的那一刻。
这一睡,连续等了三天,金光瑶都没能睁开眼。
什么办法都试过,什么药都用过,名医名士络绎不绝地来,又灰溜溜地离开,金光瑶还是安静地沉睡。
他的手脚凉得像冰,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连血管都是透明的,如果不是鼻下还有轻飘飘的呼吸,几乎已可被宣布为死亡。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蓝曦臣表现得非常理智,他温柔地为金光瑶盖被添衣,既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迁怒于那些无能为力的大夫,还亲自一个个送他们出寒室。
对于前来探望的兰陵金氏宗主,蓝曦臣也以礼相待,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得体,甚至仪容还是那么规整,抹额时刻系得严正紧肃。
这实在不像一个即将失去此生挚爱的情种应该有的表现。
一个名满天下的医师没有法子救金光瑶,本感到惴惴不安,见蓝曦臣举止谦和大度,就抱了侥幸心理,有意无意地对蓝启仁提:“泽芜君似乎陷得没有那么深,您倒不必过于担忧,别离是人生的常态,只要过了这道坎,时间会慢慢抚平泽芜君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