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匕首狠劲戳立在书桌上,然而现实中的檀木桌板不是豆腐块,不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一戳一个窟窿,拼尽力气也不过在漆面上留下了一个磕摔的痕迹。松手时匕首倒下,“哐当”一声响。
我说:“宗哥,好极。趁这机会你好好看看,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Chapter 21
“走近一些吧,让我看得到你的眼睛。”我从桌上重又拿起匕首,冲他招招手,“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的验尸结果?我父亲颈部动脉被割开,母亲当胸十二刀致命伤。当时凶手交代说,凶器抛弃在河里。侦查人员去捞,没能找到,都以为顺流漂下去了。”
“其实宗崎啊,我手里这把匕首就是六年前杀人的利器。”我扬起军匕,刃部朝向窗口,它的铸钢表面反射了月光,寒森森照人,“凶手最后将它安放在了我的床头。至于为什么我会选择收起来,而不是交出去,就是我现在要讲给你听的故事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抖,好像根本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了:“我当时在想,凶器不能出现在这间卧房,凶手不能被认定为来过,而我本应该沉然安睡于此,直到早晨才被噩耗击垮心智。侦查人员只该知道,凶手放过我出于疏失,不为别的!……因为……因为他来时,我并不在这里……我在父母的卧室里!那一整晚都在!”
……
军区夏夜有虫声,整晚鸣个不停。父母卧房的窗对着我家的小花园,里面有母亲细心侍弄的蔷薇、紫藤和金银花。母亲尤其喜欢开花的藤蔓,那些身手灵活的小家伙会攀满花架,再探头出来,自己结成密密的云髻。
夏虫亲近茂盛植物,藏在层层叶底,因此花园里虫声盛;他们的卧房若不关窗,虫声也盛。我喜欢听着此起彼伏的嚣闹入睡,总撒娇,磨着、赖着不走,想在他们房里睡。
父亲不肯。
名义上,我十岁以后就不和父母睡了。不晓得别人家小孩是怎样,我们家大体还是纵我。他们曾经把夜晚大多时间借与我,我爹虽心不甘情不愿,也一直借到我十岁不止。后来母亲担心我踢被子着凉,冬天偶尔还会来陪我睡。但是在夏天,没有其他考量,父亲就不许了。
我不甘心,总在熄灯后赤着脚、抱着小被子,噔噔蹬蹿出卧房门,意图潜进他们的房间。十次有七八次,门锁得死紧,即便我挠门也不开。
有回门没锁,我脚步轻轻进去,蜷在皮沙发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他们洗漱完,临出卧房门才发现了半挂在沙发上的我,吓了一跳。沙发就在卧室门内,紧挨着衣橱,位置不甚隐蔽。但巧合的是,我的小被子颜色暗,沙发皮革颜色也暗,我睡着睡着头半蒙进被里,瘦瘦薄薄的身子不占什么体量。他们起得早,晨光还没大亮,在光线昏暗的卧房里,不注意看根本不晓得沙发上有人。
我被老爹“严肃批评”了,他说小姑娘不能摸黑跑来跑去,还说在自己房里睡有种种好处。末了,他眨眨眼:“小相已经是大孩子,要学着给爸爸妈妈一些空间。”
我耷拉了脑袋,惨兮兮地叹气:“我长大了,你们就不要我了,现在我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孩。”父亲被气笑,盯了我小半刻。
他总也磨不过我,最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行动上默许,偶尔会给我留个门。此后我们默认的规则是,他们只要不锁门,我就可以去大房间睡。
想不到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卧在沙发上,竟从极其低矮的角度,见证了一场来自炼狱的恶行。这场罪恶的业火经久不灭,足足烧了我大半生,差点让我沉沦其中,携一捧余烬入土。
我从小睡眠浅,容不得太多动静。所以当晚听得门开,人就迷迷糊糊醒转过来。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影在卧房门口,离我所在的沙发很近很近。那人有成年男子的身形,非常高大,身上带有一种冰冷的气息,在夏夜,竟隔着空气都冰人。
你别以为这是夸张的说法,我真的感受到寒气,被激得彻底清醒。人在危险来临的时刻和野兽无异。自然界馈赠给我们的敏锐感知,似乎已经在安逸的日常生活中被抛却,与生俱来的警惕性也消磨殆尽,但刀刃边缘堪堪逃过一劫的人会告诉你,其实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他右手上一点寒光!几乎瞬间想到那是什么——一把匕首!我怕得想要发抖,拼了命忍住。我该大喊一声,喊醒父亲母亲,可我没有。我的喉头好像堵了什么,连喘-息都没溢出,只知道他离我太近,好怕他会发现我。
我的思维停滞了,他的行动没有。等我意识到他行至床边的时候,那凶神已经动了第一刀,精准迅速地割断了我父亲的喉咙。父亲一阵痛苦的急扭,按住喷射血液的创口,好像想要出声提醒我们,却发不出人声。
动作惊醒了母亲,我只来得及看见,她睁眼后惊恐地躲闪,不一刻被那凶徒擒住。他没有痛快地一刀断喉,而是用尖刀戳刺她的胸口,一刀又一刀,神经质地,病态地,避开了她的心脏,延长了她的死亡过程。他的刀不钝,却故意捅入血肉再拧转,牵连出周围的组织。
母亲温柔已极,从不大声说话,在我记忆里,她永远话音软软、手脚轻轻。可我想不到,她已经受了重伤,疼得抽搐痉挛,竟依旧咬紧牙不喊疼,在生命的最后也不曾大声呼喝。
而那凶徒就像是食肉动物中的杀过者,猎杀过程极尽残暴之能事!他品尝猎物的恐惧、疼痛,犹如品尝一杯醇酒。若不是考虑到父亲强大的反抗能力,他一定不愿迅速使父亲毙命,而会像对母亲那般虐杀!
我仰躺在沙发上,偏着头,目睹一切,如沙迷眼。我不敢看那情形,却闭不上血红的眼睛;我想要惊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血味弥散开来,又甜又腥,我整个人都好像泡在了血海里,快要被气味溺死。来不及了!我救不了任何人,一切都晚了!我懦弱,迟疑,蠢笨,此时只会冰冷着手脚,僵硬着身躯,克制住良知冲动以保全自己!美其名曰止损!
那人身后是主卧敞亮的落地窗,窗户没关,夏夜微风吹进来,扬起窗帘薄纱。月光一道,落在他的脸上,刚好是眉眼的位置。他在笑?!我的上帝啊,那变态在笑!该怎样形容他含笑的眼睛呢?如果你在暗夜落入过群狼环伺的陷阱,将看见百十绿光幽幽如鬼火,其中必有一对类似于此刻,等同于他!
母亲的挣扎渐渐息,她在折磨之中坠入了死亡的暗夜,至死无法阖上双眼。
就在悲伤填满眼眶、愤怒撑开口腔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母亲不同寻常的手势。
在朝向我的那侧,在凶徒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母亲五指并拢,指尖向上,掌心对着我。这是我们闲暇时学过的为数不多的军事手语,意思是……“停止”?!已经痛到极处,她竟不忘提醒女儿不要妄动。她不许我哭出声!不许我叫出口!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母亲不愿作声了!她怕哀嚎吓到我!她担心我被惊动以后暴露在凶徒利刃下!她是想保护我啊!于是,这个一辈子活得像小姑娘的柔弱女人,默默承受了十二刀贯穿胸膛的巨大痛苦,吞下了所有的哀求、哭喊与凄惶,假装自己是世上最坚强的人。
那该有多痛啊!怎么可以呢?她怎么可以在死生之间保持沉默?!为我!我怎么值得?!
我躲着,躲在月光不可及的暗色沙发里,躲在母亲为我辟出的希望里,牙关颤抖着咬破了下唇。不知过了多久,亡命之徒手持滴血的凶器走出了房门,到我身旁时甚至没有稍作停顿。
我听到他脚步渐远,忽然卸去所有力气,腹中猛然绞痛,一口气没抽上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醒转时天有青白色,好像要破晓。
没有人能体会我醒时的失望。我巴不得前情不过一场噩梦;再不济,父母死于刀刃是真,便让我也死于休克,永远醒不过来。
这种刚刚苏醒、四肢无力的时刻,感官不可置信的敏感,思维难以想象的活跃。流出体外的鲜热的血,似乎一晚上没凝起来,气味恣意漂浮,钻进我的鼻子。
有一个想法在我的心头结成,压的我喘不过气来——人在最危急的时刻仍有做选择的余地!譬如母亲,她在死神降临的刹那,费力为我留下了讯息。那我呢?我在嗅到危险气息的时候,其实也已经做出了一个选择,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