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我们之所以在离开营区、到山那头去以前,回寝收拾好东西,是因为我答应留在下山的一周时间所剩无多,宗崎想后天从军属住宅区域直接送我上山,时间安排上更为宽松。我从不知道,他这么重视送我回疗养院的约定。想当初我被送进疗养院,他是最怒而跳脚、挣扎不从的人。
宗哥借用了队里的吉普,他开,我坐在副驾驶。从高地上看,营区和军属区不过两端,转身便可任意指点。谁知沿高地下的公路开,可有些距离。一路无话,正巧给我留下了心理建设的时间与空间。
我瘫倚在座位上,睁大眼睛瞧着挡风玻璃前变换的景,只入眼不经心。身体绵软无力,反而更好地贴合了座椅的曲线,身体各处零件随着车辆急缓自然地颠簸。就是安全带勒得有些紧,我想这是我胸闷的原因。
本以为自己可以在脑中申发些精妙感慨,从而放松紧绷的神经。然而真到车上,每时每分都感受到目的地的渐趋逼近,我却来不及思索其他。赴刑场的死囚说不定也这样,怕到极致思维停顿,恐惧感反而钝蚀了。
我完全记不清怎么进的宗家门,脑子里又糊又僵。宗叔接过我手中的包,带我到客厅坐下时我还没什么实感。只知道房屋的布局结构是那样熟悉,熟悉到令我窒息——就和我家一样。直到在厨房准备晚饭的婶婶跑出来抱住我,我的灵魂好像才回到了躯壳里。
宗崎笑:“妈,你轻点儿抱,阿相被你闷在怀里好一会儿了。”
婶婶却轻轻吸了下鼻子,眼眶红红地说:“这么多年了,不让我们去看,也不来看我们。可算被我家小子劝下来了……”
“妈。”宗崎唤她,不想她多说的样子。
我握一握宗妈妈的手:“婶儿,让您担心了。”
言毕突然极度憎恨此时的自己。我回来了,什么也没带,什么也没准备,就这样泰然地接受他们的款待。我的目的竟然不是看望他们,只不过想把周遭环境当做重唤理智的工具罢了。
再想想却觉得情形并不最坏。我回来了,剖开自己的旧伤口,看清自己的疯狂,就不会把宗哥拖进我的悲剧,害他为我所累。倘若谋成,大抵可以不毁他们儿子一生。我这么想的时候,负罪感才没有那么强烈。
吃完饭,宗妈妈领我去看卧房。自从搬离原军区,我就没住过宗家。初时因为他们留在原驻地,我没有回去看望的条件;后他们跟着搬来以后,两家又确实离得太近,只隔了两户,完全没有留宿的必要。加上我和宗哥都大了,虽说家里爸妈不在意这个,到底也听过“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话,再没准我赖在宗家不走过。
这房子里自然没有我的卧室。
因此我住宗哥房里。
他呢?
他睡客房。
叔婶就是这么偏心我。要我父母还在,宗崎去我家住,我父母同样也会偏心宗崎。
我突然想,假如一切都没发生该有多好。两家人,一儿一女,只要有心,全然可作一家。婚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宗尹二姓倘若议亲,老人本为挚友,孩童应有照拂,再没有比这更和谐的“婚”。再有我对宗哥,其实恋他已极,愿为结发。
——那他呢?避不开的问题浮上心头。宗哥又不爱我,他只是可怜我,像关爱妹妹一样关爱我。就算一切的一切犹未发生、犹可挽回,两家人再相合,他不爱我就成“包办婚姻”。这样想来,只觉满肺腑的陈腐味、糟粕气。真的好笑!
就是说啊,即便没有丧父母的悲剧作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这个人也非良配,不值得宗哥或者任何人去爱。我整天沉浸于书本,困宥于自身,没有与人沟通的能力,没有养活自己的技能,没有温和的惹人喜爱的性格,更没有向前走不回头的勇气。宗崎愿以亲妹待我,愿意纵我、宠我,我应当知足。
以“无有悲剧”为前提,尚且推不出我与他的好结果,跟别说前提自始不存在的当下了。
头天回来,叔婶担心我们舟车劳顿、费劲伤神,晚上没再安排家庭活动,所有人都早早回房睡下。我进房门时,宗妈妈刚好从楼梯口上来。她说:“阿相你放心哦,被套虽不是新的,都刚洗过。今早你宗哥打电话说你们回来住几天,我就把他房里的被套枕套都洗了晒了,备你住下。我晓得你爱干净,宗崎也不是邋遢孩子,你别嫌弃他用过的东西啊。”
我笑说不会。答话时还没想过,真躺到宗崎的被子里会是这样的感受——仿佛满身满心都浸在了他的气息里。我洗完澡散开头发,钻进他的被窝,竟然自动屏蔽了原本更易察觉的薰衣草香(宗妈妈喜欢用的洗衣液的味道),任由他余下的气息填满鼻腔。
这件事情不能深想,不然我就会意识到,我正躺着的这张床铺,宗哥曾在其上躺过多年。用千百个夜晚,把床垫压成同我此刻一般的弧度。我经年未剪、日日相携的发丝,柔软、顺长,能渗透进被子间的每一缝隙。此时我贴身的青丝就和他贴身的床铺,紧紧相拥,严丝合缝。我赶紧打住念头,再想下去,“紧紧相拥,严丝缝合”的主语就该变成我和他了。
也许因为晒过一上午太阳,这床被子自身带有温度。它还没有攫取我散失的热量,就已经开始温暖我。宗哥的被子也和他同样脾性,授人以温热,到头来什么也不求。
我侧过来蜷起身体,腿圈住被子,整个人无一寸不陷在柔软里。我知道自己爱裹住头睡,往往睡着后不多久,头就进了被子,脚却跑出来。所以我像往常一样用脚拨弄下半身的被子,折起一小段,垫到脚跟下,这样脚就滑不出了。等做完这一切,倦意惊人地袭来,我的思绪打着旋儿下沉,不一会儿就触底。沉沉睡去以前,残存一丝神志探问,这么多天日夜颠倒,怎的今天就睡着了呢?
再醒时已至夜半,月色不好,光线很暗。我很少一觉睡到天明,醒来几次并不奇怪。正准备躺平身体,学着以往失眠的样子构思故事,就听到一声绵长舒缓的“咕——”从被子底下传来。我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再响一声,才听出声音的源头是我肚子。我这回竟不是寻常失眠,而是被饿醒。
我的消化系统一向不灵光,肠胃最擅长消极怠工。晚饭只消吃几小口,便能供不争气的胃消化整晚。所以饿醒这种事情,此前还不曾经历过,当属开天辟地头一遭。本打算忽略“咕咕”声,接着想心思或会周公,却没能如愿。
我一贯认为,人一旦凝神,感官就让位给灵魂,身体的不适又算得了什么?
无奈此前并没有意识到,人一旦饥饿,就不容易凝神,更谈不上感官让位给灵魂。
翻腾一小会儿,既睡不着也不能正常思考,烦透了。我索性下床,披一件宗哥橱里的外套,下楼潜进厨房找吃的。走到楼梯口却发现,一楼客厅里微有灯光,似乎是谁还没睡。我足蹬软底的拖鞋,加之脚步原本就轻,便想着下几级楼梯,看看是谁。
我攀着实木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回过神倒觉得自己像做贼,心跳又快了几分。哪晓得一看,整个人呆住,擂鼓似的心跳陡然息住,血都好像要冷了。
——这房子里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在客厅茶几边上,不晓得交谈着什么。
我看到宗哥端坐在二老对面,神色坦然地叙说着什么。而宗叔、宗婶——他们背对楼梯,坐在沙发上——只看得到肩膀以上的背影。婶婶好像在哭泣,宗叔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头,让她倚靠到自己的肩窝。
我久久愣怔,身子僵得像石雕。也许他们静谧无声的痛意,就是刹那致使我僵硬变冷的美杜莎头颅。
原来在我纠结痛苦的时候,世上也有别人在为别事纠结痛苦着。我还能安然痛在脸上,不用管白日黑夜,摆出副疯狂模样来宣泄情绪;他们却只好藏在心里,至多不过,在深夜里、在至亲旁,无声一哭。
身在人间,谁人不苦;有人高喊,有人击箸。
凭什么我痛就要带累旁人不得安生,他们痛却从不让我晓得?
回房间睡觉的时候,月色居然意外地清明起来。我站在宗哥房间的落地窗前,看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已经不再生长、注定永远矮小的我,投在地上的阴影却颀长高大,好似成长还在继续,缺少的只是会渐进移动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