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也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我怎么敢?啊?我怎么能!
随着内心渴望被发掘,更加悚然的事实裸呈于眼前,我对宗哥的喜欢不止是独立个体对另一个体的喜欢,更是生命对雨露、对阳光的贪恋,是炼狱里灵魂对存续欲-念的渴求,是没有天堂的不信者对俗世幸福的追寻……简直是最绝望的梦想!
或许可以称之为爱吧,病态的爱。
……
如果不是程泠然跑过来递伞,我可能真的会吻上去,谁知道欲-望会驱使愚者去做些什么。
幸好她来了,我应该为此感到庆幸,并对她感激涕零。
理智告诉我,现在不是好时机——至少不是表达爱慕的时机。刚刚从谢旭舟手里逃过一劫,刚刚诱导自己巩固六年前的决定,我绝对不能在此时说出口。我的内心已经由于前遭事件变得不甚坚定,绝对经不起初开情窦的怂恿,因此,一句喜爱就足以动摇惩戒的决心。现在不行,不可以!不是时候,不是好时机!……也许从来没有好的时机。
然而理性存在者的行为与其自由意志相去甚远。
三个人,一把伞,一套雨衣。我穿雨衣就意味着宗崎与程泠然合伞,个高的那人打伞,会把娇小的弱势的一方护在伞下,仿佛圈在臂弯里呵护。我连这样的想象都不能忍受!
所以我宁愿淋着雨,脱了军雨衣连带军夹克,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要求宗哥穿上。幸好雨幕如帘,把我的眼神严严实实遮挡住,不然他离我这样近,岂非能够轻而易举看穿我眼里被妒火烘烤出来的渴。
宗崎接过雨衣,一边顺从我的意志套上,一边迅速张开夹克给我遮雨。等程泠然的伞张开在我头顶,他才放松高举衣物的手,重新用军夹克把我裹上。他嘱咐程泠然:“小程,拜托圈着点儿阿相,她身子弱不能淋雨。”
我心里陡然舒坦了。
……
对于当夜逃难式的狂奔,我已经没什么印象。怎么等宗崎离开,把自己蜷进被子里,怎么度过一整晚,直到天明,也没有印象。
其实从那晚起,我就陷入了肉身的梦游。宗崎离开进行封闭训练的三天里,我唯一活跃的官能——或者称不上官能——只有思想。
我猜想自己应当是这样度过的——昼伏夜出,颠倒日夜:晚上胡思乱想,凌晨起身写稿,早上等她们去医务室就蒙头补眠。常常错过早中两餐,只有晚饭被罗程二人拖拽着去食堂。
期间程泠然有几次想和我说话,我都含糊过去,甚至开始避免与她单独相处。我隐约觉得她有重要的事要说,或者关于宗崎,或者是她交心的肺腑话。我不想撒谎说对此全然不感兴趣,但我很害怕,怕到宁可不听。我不敢低估正常女孩的情商和细腻程度,她总有感觉的,无论我的谎言,还是我的敌意。
近几天神经质的状态对我写故事大有助益。我几乎不费力地构思出陈平的死亡现场。场景、手法、尸体和谎言,所有要素都在我癫狂的灵魂里显出雏形,结成胚胎,长成形状。如果不出意外,温雅下月初的收稿有着落了。她可以松口气,终于不用面对一屋子刀锥伤神,而我又少个乐子,等回到山上,日子该无聊透了。
抛开故事构思不谈,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几乎全是零星的片段化的劝导。就好像床上始终躺有两个我,一个固执地近宗哥,一个理性地远宗哥。一个对另一个耳语,一个劝另一个割舍。我们不歇斯底里,我们心平气和。我们轻轻撕扯自己的伤口,我们微笑着争吵,我们拥抱着搏斗。
我劝自己的话术比当年劝林秋一时要好。可能因为知道自欺始终比欺人艰难。
我告诫自己什么是无望的爱情。两个人中间隔着迥然的教育背景、生活习惯,隔着不同的人生阅历,隔着年龄,隔着追求,隔着梦想……更重要的是隔着我深重的罪孽和血泪的偿赎!这么多逾越不得的鸿沟横亘眼前,没有哪份所谓爱情能够强大到足以跨越!
另一半自我却劝解道,爱情对于多数人而言,源于冲动使其生根,经由激情使其发芽,你所提及的一切都是恋人相处时才要面对的隔阂,换句话说是爱情恒久持续的阻隔,并不能构成爱情发生的障碍。为什么不跨出这一步?去吧,勇敢一点,去对宗哥说爱他!尽力争取他,试着和他谈一场不需要结果的恋爱。反正他从不忍心拒绝你什么。
费力地自我撕扯自我劝解自我辩论,哪里会只因为“勇气不够”这样无关痛痒的缘由。我还真想承认是自己懦弱、不敢跨出舒适圈。因为只要一声“不敢”就可以囊括尽千万理由,“懦弱”一词可以帮助我把复杂的情理简单化,而不必撕裂开我的灵魂,让两半彼此对抗却毫无结果。
我又想起疗养院里转身的一眼,那个猜测始终在我心头逡巡不去——也许在我不看向他的时候,宗崎都是用当日缱绻缠绵的目光看向我的。
天呐,谁给我这种期待!我的心灵怎敢织就如此精美的谎言网袋,意图缠缚住旁人。
此刻的自我陶醉、无谓猜测,无非因为我不愿意舍弃对宗崎的想望,甚至私心里期待回应。可就如亲近宗哥的那部分自我所辩驳的那样,他从没拒绝过我的请求,感情之事或许也同样。我完全可以“争取”,相信他的回应不会是拒绝。
只要我说喜欢说爱说想,宗崎就不可能摸摸我的头说:“抱歉阿相,我一直把你当小妹妹,我们不可能。”哪怕这才是他真实的想法。
我几乎可以想见,他会迁就,会尝试去接受我,他会默默用疼痛的眼神注视我,然后轻轻拥抱我说“好”。他一定在想,阿相除了我再没有其他,如果她需要我,那我就照料她,和从前一样。
他在我面前甚少考虑自己,我只能这样讲。
但我怎么敢直面问题真正的所在呢?说出口只会暴露我多年无有改变的自私秉性啊。明知道我俩不适合,让这份想望烂在肚里对谁都好,我何必纠结何必痛苦何必分裂?还不是因为我低级有如游走性的藻类——具有趋光性!宗崎的光芒和温暖使我不由自主地趋向他。
这才最无望!不因彼此相隔关山几重,不因诸多阻碍无法逾越,而是因为宗哥和我永远不对等,我们不能站在同一层面相互爱恋。
他为坚定的理想苦训多年,而我闲散无所求;他敢于远游敢于高翔,而我囿于弹丸;承蒙他多年照拂守候,而我无以为报……这一切都决定了我对宗崎的仰望状态!看他飞空优机那天,我潜意识里的慕求已经诉诸笔端。我在他身边只会像藤蔓一样攀附,最可怕的竟不是我的无骨,而是无骨之附带来的后果——我会劫掠他的生存空间、他的养分,终有一天会勒死他。
万万不要让两个不对等的人携手同行,因为脚力好的人或许会,但绝不能,永远提携跛脚的爱人。再好的体能都能被负重拖垮,再深的感情都能被绝望稀释。若天真地发问,问我是不是跛脚的那一个?我告诉你,不!不止!我是瘫倒在原地丝毫不动弹的那个,我是自绝生路的那个,我将成为他永远的负累!
同行的两人行走有快有慢,并不是此处所谓的“不对等”,跛脚和瘫痪也没有指代因不可抗力造成的一方劣势的局面。我说的是自身不使劲的“跛脚”和故意蹲着不走的“瘫痪”——说的就是此刻仍然困在六年前的我自己。
共同生活者彼此影响不假。可是以为正常人能通过这种影响,拨正病人错乱的神经,实乃误解。相反,常常生活在别人阴鸷病态的情绪里,正常人也能变成疯子!
黑洞可以扭曲光线,阴影可以遮蔽光亮——黑暗原本就比光明易于摄人心魄、吞噬人心。
没有人应该承受不属于他的不幸,宗崎绝对不可以被迫分享我的痛苦。倘若宗哥被我拖下地狱,我又该怎样惩罚自己?炼狱之下,可有更苦?
惟其明白,所以血冷。我上头的恋慕之血终于冷却下来。
Chapter 18
宗崎在封闭训练结束后(第四天的清晨)回到军区。我害怕单独见他,不敢等在寝室里,当天寻了个由头出门,拜托罗芸见到宗崎就说我到处逛逛,不必找。
这是我第一次在无宗崎陪同的情况下巡览军区,刚开始还照着几天前宗崎领我走的旧路逛,不一会儿就感觉乏味,想要往山岭更远更深的地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