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个患者在周主任 刘主任的联合抢救下,是没死在手术台上 手术是完成了。可下了手术台没几个小时就死在ICU了。对此,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那种治得了病 救不了命的深深无力感,让他为这个患者感到遗憾。
可是,还有一个想法攫住了他的思想:如果患者家属不接受死亡呢?难道那个肝癌患者冒险手术,引发出来的事情还不够警醒所有的外科大夫吗?
对此, 秦主任决定要提交报告给院务会讨论。好好申明一下手术适应证的选择问题。
再如:普外科王大夫的女儿。前天晚上接诊是儿科吴主任, 昨天白天是院长助理 呼吸科主任关岚看守,夜班换了儿科戚主任……为了抢救这孩子,省院是出了最强的阵容了。秦处长翻着病历, 翻看用药,然后他在心里叹息——这孩子啊, 简直就是来跟爹妈讨债的。
还有:胸外科的那个死亡患者。石棉肺最后发展成肺心病死亡的,他秦国庆踏入临床的第一课。要说患者的诊断是弥漫性肺泡出血的话, 他还比较容易接受。但是李敏在这个病历的讨论, 有的没的扯得那么远, 居然怀疑是肺淋巴管癌!原发灶是胆囊癌。
虽然患者家属不同意做支气管镜检查,但秦处长决定劝说家属做尸检。必要时动用自己手里的权利,减免部分医药费,也要做这个尸检。
理由嘛,就以促进省院的科研好了。
只有病理诊断才能证明死者到底是什么病。是不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是不是?才是最应该的。那小丫头扯出来这么个罕见病,秦处长不说自己把内科都扔了,他就是下意识地讨厌李敏说了那么多自己不知道的。
再:普外科死了肝癌术后的,怎么这么多肝癌啊!
骨科,确切说是急诊科的骨科那边,死了一个颈椎骨折的。
内分泌死了一个酮症酸中毒的,这个是区医院转上来的昏迷患者,入院时间超过24小时,但不到36小时。
肾内科死了一个尿毒症晚期的。透析并不能挽救所有的尿毒症患者的生命。最后走向死亡,是避免不了的。
……
哪一例死亡,看起来都怪不着临床大夫,可怎么就24小时内死了这么多人呢?!
*
秦处长从内科大楼出来时,东边刚刚露出来一线隐约的灰白。他看看手表,才五点钟。虽然天快亮了,但沉寂的医院,这个时间点基本没什么人走动。
站在内科楼前,回望这大部分窗口都黑黢黢的大楼,心里反复念着的是刚才那句话:怎么就死了这么多人呢!
回到医务处的办公室,秦处长准备写交班本的总结。
羡慕地看着前几天的那些“24小时无事”的交班,看看上一个总值班的交班:“儿科收入院疑是托班传染病患儿玖例。”
再看看自己的这24小时,他要好好数一数,别统计错了死亡总数闹笑话。一二三……24小时死了
电话铃响了,打断了秦处长最简单的掰手指头的查数。
“喂。我医务处总值班秦国庆。”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先这样自报家门,是省院的要求。“你哪里?找谁?”
“秦处长,我是心内科夜班护士,我们科才死了一个心梗的。在CCU住院三天了。”
“嗯,我知道了。你们正常填表 马上报过来。”
“是。”
撂下电话,秦处长深呼一口气。这交班本上还不能写总结,万一在8点前还有死亡病例再报上来呢……
烦躁地在屋里踱来走去,最后决定再去一趟内科大楼看看。他先打了电话过去心内科,告诉他们自己要去看病历 顺道取了死亡报表。然后又打电话通知挂号室,自己去心内科一趟。
秦处长虽然脱离临床多年 还自认不是当临床大夫的材料,但这不妨碍他能看懂心肌梗死病人的用药 抢救。他再看前面还有舒院长的查房意见,对照手里的病历,他再度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不是临床大夫们的错误就好!
天光大亮了,秦处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提笔在24小时值班死亡病例那儿,添上大写数字“拾”,然后在死亡时间 死亡原因的栏目下面,添上最新的心梗病例的系列资料。刚想画几个占两行的大“S” 再签名,电话铃又响了。
这电话铃声令他有心惊肉跳的感觉。他迟疑了一下,心说“不要再报死亡病历来了,不要,千万不要。”
“喂,我医务处总值班秦国庆。”
“老秦,我是杨卫国,十一楼又死了一个。是——”
“我这就过去看看。”不等杨卫国说出患者的诊断和姓名,秦处长开口打断他了。又,又,又死人了!秦处长把话筒砸到电话机上的,这还能不能好了?
*
秦处长满腹怨气,抱怨不止,但是十二楼的杨大夫比他更憋气啊。这个夜班值的,以死人开始 呸,乌鸦嘴,以抢救开始,又以抢救结束。
可哪怕是再换一个词,也都不能掩盖以死人开始 以死人结束这事实。
秦处长疾步走去十一楼,杨卫国在十一的护士值班室等着他呢。
“老秦。”
“嗯,什么患者?住院多久了,术前术后的?”
杨卫国把病历递给他,说:“脑出血,上周四夜里急诊手术的。术后在ICU住了四天,回来住在监护室了。这不,最后还是没挽救得了。M的,我这个夜班值的。忙了一夜没合眼。”
秦处长一边看病历一边说:“我也忙了一夜。我这24小时的总值班,从昨天下午ICU的那个死亡病历开始,算这个是11个。”
“怎么这么多?”杨大夫吃惊了。“我这楼上楼下各一个都破天荒了。”
“除了那天爆/炸,昨夜是省院死亡患者最多的一天,这也是个破天荒的记录了。”
杨大夫愣了一下,突然拍拍秦处长的肩膀,唏嘘道:“以脑外科患者的死亡开始,也以脑外科患者的死亡结束。”
秦处长不想搭理他这样的说法,他对护士说:“填好表没?老杨,你赶紧签字,我得回去写交班了。”
秦处长回到办公室,看看时间已经快到7点半了,这还有半小时下班,应该不会再有事儿了吧?但冥冥中他就没敢在那个“拾”字的后面填写上“壹”字。这大写的“壹”字可不像“一”好改。
于是,他规规矩矩地先填好十一楼的这个死亡患者资料。
然后就盯着电话机,不错眼珠地盯着电话机。
直到眼睛发酸要流泪了,他才靠回到办公椅背上。搓热双手,将手心轻敷在紧闭的双眼上,慢慢地转动干涩的眼睛。
可心里还在想着电话。
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了,是盼着电话赶紧响 再报上来一例死亡病历,还是盼着电话不响,自己就这么提溜着一颗心等着。
*
汪秋云没心做早饭,她早早去食堂买了粥 馒头等,答对了女儿珍珠吃早饭后,她送女儿去上学,才出了省院的宿舍区,就遇到要送女儿上学的病理科柴主任。
柴主任昨天就听说了她家小女儿住院的事儿,主动开口说:“交给我吧,我一起送过去。我们家娇娇正好跟你家的珍珠是一个班的。”
“那谢谢柴主任了。”汪秋云将书包给女儿背上了,又叮咛女儿一句要听话,就急匆匆回家,她还要赶去医院换班呢。
王大夫双手抱头 双肘支在婴儿病床的栏杆上,他就那么弯腰看着女儿地站了下半夜。宝珠,宝珠,小志给妹妹取得名字多好啊。可怎么就没保住她呢。
闭一下眼睛,再睁开,眼前还是小女儿无声无息地静静地躺在那里。没出现女儿伸出小手 留着吃水要自己抱的动作。
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女儿的小脸蛋,已经没有一丝的热乎气了。
监护室的门开了,汪秋云背着大大的妈咪包进来,那一大包里,大部分是女儿的尿布,然后是几套女儿的小衣服。还有零碎的女儿可能要用到的东西。
监护室没有护士。汪秋云看一眼正伸手触摸孩子脸蛋的丈夫,她注意到的是孩子身上没有任何管子,没有头皮针输液 没有插鼻饲管 没有气管插管,心电监护也没有规律的biubiu声。
她才不会认为女儿是好了!
“王哥。”汪秋云扶着门,只叫了这么一声,就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王大夫艰难地回头,他双手用力地按着婴儿床的床栏,费力地直起腰。看着汪秋云泪流满脸的模样,他也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