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我只顾盯着青锄,都忘了他以前的样子和身周其他事物,眼里只有他此时出尘出世的惊艳,直到被旁边的孔御唤醒我出窍的灵魄。
孔御不仅动嘴还动腿,欣喜若狂地靠近青锄,带着满腔膜拜说:“怪不得那些人都追角儿呢,我这会儿、我这会儿感受到了,就忍不住想――”
“想干什么?”我知道他是逗趣,可不知为何就是不喜欢他现在这种类似谄媚垂涎的嘴脸。
孔御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居然真的伸出手握着青锄,拉着他左看右看,嘴里啧啧赞道:“不一样了,真是不一样,和那天在街上看到你的样子差别好大。”
青锄羞赧地躲避着孔御的打量,不得已被拉着转了一圈后抬眼怯怯地看我。
我露出自己都不易觉察的莫名不悦,抓着青锄的另一只手使劲拉着往学校里面走去,并强辞道:“还不快走,谭老先生那里可是懈怠不得的。”
我们在大礼堂的后台一间准备室找到也才刚进来不久的谭老先生。我也是第一次真正深入到戏剧后台,和身边所说的下九流的戏子们近距离接触,可是看到台面上摆放的制作精美的饰品,看到已近耄耋之年满头银发的谭老先生端正健朗的身板和与教员彼此严肃恭谨地协调确认交流会事宜,这些都很正规。看着门外来往走过的同学,又低下头看身上的中山服和,进一步确定这是在京师大学堂里,就更不敢妄下断辞了。
我找到自己的老师颂教员――他是个很温和的人――把青锄的事情告诉了他,正好孔御把谭老先生也请过来了。谭老先生打量着青锄,眼里有明显的不信任,可他却不明说,只点点头干巴巴的说了四个字:“去换戏服。”
本想再做了解,但是看样子只能听从安排,我用探询的眼神看孔御,他也拧着眉耸耸肩,表示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谭老先生见在场人多,语气不善地说:“闲杂人等出去,交流会下午才开始。”
言下之意让我不放心起来,一位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抬手朝我和孔御示意道:“二位同学先去上课吧,让这位小先生独自留在这就好。”
被无情的赶了出来,我埋怨孔御:“不是在谭老先生是位温和的学术家吗,怎么跟传闻的不像?”
孔御嬉笑道:“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没听说嘛,有本事的人都是有脾气的。”
“歪理!”我忿忿不平却不得不回去上课,一直担心青锄受委屈,一上午只乖乖抄了笔记,可都没怎么认真听。
中午我专门让阿丁买了饭菜回来,可是去找青锄的时候组织活动的人还在踩台,虽然志愿者不止他一个,可每个人都态度认真得很,我的存在反而是打扰,于是只得在旁安静等待。
好不容易得了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青锄走过来时满头都是细汗,头发都沾在额角上了。
“子商少爷,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刚走近前,青锄便压抑着兴奋迫不及待地说了酬劳的事。
“什么?五块大洋?”
“嗯,老先生说要是今天下午表现好,还会给多加一块。”
我稍稍安下心,倒不是因为省下了自己的钱,而是我不用偷偷摸摸骗青锄。不过要是谭老先生不说那么早,或许青锄得到的就更多些。无论如何,看到青锄欢快的样子,我是打心底里替他高兴啊。
因为有活动,下午只上了一节课大家就都往礼堂涌去。我原以为没多少人会去听这种不入流的东西,尤其是世家子弟居多的京师大学堂,但没想到恰恰相反,去的人很多。
等我赶到的时候礼堂内人头攒动,要不是孔御大着胆子提前从教室出来占了几个前排的位置,我恐怕只能听声音不能亲眼看到青锄的台影了。
观察着周围观众我发现在场不仅仅只是本校的教员和学生,最前排坐着的一看就是些德高望重的大人物,而前方右侧居然有二十多位西洋观众。看来这位谭老先生名气不小,我姑且这么认为吧。
谭老先生的交流题目不能说是新颖,然而的确算得上大胆无畏,独辟蹊径。仔细想想却又非常合理,就像他的开场辞说的那样:“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其他西洋国家,戏剧都是一门难得的技术,如果我们深究其中的文化,那么它就是艺术,可是在中国,因为历来表演者和观看的受众恰好在两个阶层,便被人为的扭曲,惯之以粗俗的印象和低下的地位。”
“艺术……”我喃喃道,在谭老先生的演说中,渐渐感到有股热血沸腾的力量在不断的拍击我的胸膛。
可同时容纳近五百人的礼堂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雷鸣掌声,当演说中涉及到演示的部分出现时,第一拨志愿者出场了,我当即确定其中没有青锄,因为这出来的是生角。然而我还是很激动,因为我知道,再等等青锄也会出来。
志愿者画着角色浓妆,按照谭老先生事先的交代,他们会表演静默动作,根据情况可能还有唱词。所有的观众都在认真聆听,没有任何人交头接耳或是表现出不屑。
终于轮到旦角出场,我一眼就认出当头的那单薄的人正是青锄。他上了妆,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可我已熟悉他的神韵,绝对不会看错。
那件戏服是颜色清浅的金黄色,腰束似乎没有系紧,可那腰却是不能再细了,高高的腰束把他的下身衬托得越发修长,简直就是下凡的仙子。
我一双眼睛只顾盯在青锄身上,压根没注意谭老先生下了什么指令,只见青锄袅娜如画,行走仿若水面涟漪不着声色。
耳边孔御忍不住连声赞叹:“真是太美了,太美啦,青锄怎么能这么美!在身边的时候根本就想象不到嘛。”
是啊,青锄不是角儿,可他在台上那么自然那么灵动,根本就是为戏而生。
谭老先生的戏剧交流活动持续了将近两个钟头才告以段落,周围爆发出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有很多人都涌到演讲人跟前去同他说话。
我可没那个心思,和孔御一起去后面的更衣室找青锄。想到孔御非要跟着来,我心里还不大高兴,可是又不能直白地赶他走,况且青锄的酬劳或许还要靠他出力。
一进到更衣室就看到热闹的场面,谭老先生不在,可他的助手――也就是之前见到的那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正在给志愿者发放酬劳,根据每人上台表现时持续时间不同拿到的酬劳也有所不同。
青锄没有同那些人争抢,而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不一会儿人渐渐散去,这才轮到青锄,他激动地伸出双手去接那年轻人笑盈盈地递过来的六块大洋,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只手将数量不多的酬劳接到手里,然后抓住青锄的手,把一脸愕然的他直接拉走。
“子商少爷?”青锄嘴里喊着我,眼睛却热切地盯着我的手。
我瞬间想起他的事情来,没登过几次台又还着债,恐怕根本就没拿过属于自己的辛苦钱。罪恶感顿生,我掀起他的手心把钱都给了他,“给你。”
青锄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他还带着妆,我真怕他弄花了。正想该说些什么话比较合适呢谭老先生就回来了,并径直朝我们所在位置走过来。
与今早他略有些严厉的态度比起来,现在才是真的笑容和蔼可亲,而我居然还下意识有点想避开。
“谭老先生!”孔御那小子居然还没走,像突然冒出来的出现在我和青锄身边,对着谭老先生鞠了一躬。
青锄受到引导,也忙不迭地鞠躬。
谭老先生笑呵呵地看着青锄。“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青锄。”轻声羞涩地回答,正符合他这天真无邪的年纪。
我预感到谭老先生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肯亲自走过来,和青锄面对面站着必定不简单,事实上这是青锄生命的转机。
毫无意外谭老先生肯定了青锄的长处,他是怀着欣赏的眼光给青锄一些建议的。当他问青锄在哪个戏班子唱戏时,见青锄支支吾吾没说就明白了。
孔御不解地催促道:“你告诉谭老先生嘛,或许可以帮你呢?”
青锄脸涨的通红,眸子里快挤出水来。
谭老先生也不为难,只笑着点头继续往下说:“方便的话,我恰好认识一位有资历京戏内行,如果你能得他指点,必定前途光明。他姓程,下个月也到北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