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原这双认真又平静的眼底,顾律根本找不到一丝一毫医生所说的不正常,也感觉不到他的排斥,甚至顾律躺到这张狭小的床上又挤在他身边时,江原还稍微向旁边让了让给顾律腾出了空间,他怕碰到顾律的伤手。
伤口撕裂都没有这样疼。
除了还活着,那个十八岁就消失了的大男孩什么都没有留下,那个江原,是死也没有给顾律留下任何原谅的机会,但即使是这样一具几乎灵魂俱散的躯壳,顾律也不敢再出一声大气,生怕又生怕。
江原慢慢睡着了,头朝着顾律的肩膀抵着,被子里小腿挨着顾律,他呼吸还是很沉,这种熟悉感如同身体某段缺失的重要构件得以回归,顾律早已习惯在这样的呼吸声里睡去,但这小半个月以来,他的失眠成了习惯,江原在身边,他这一刻连都呼吸都变得格外需要珍惜。
医院几乎成了顾律的家,他不再对除了江原以为的人花费时间,包括江合这间公司。
林泽最初将那摊资料送到梁纪手上只是为了应急,等顾律知道了这件事他什么也没说,直接用实际行动迅速把江合撇得很远,林泽往梁纪手上送的东西开始越来越多,多到医院提供不了一张办公桌,顾正中家的书房又实在太远不方便。
梁纪有苦却实在说不出来,憋着一脸菜色处理着大大小小事情,顾律管理的公司制度有序,手上桩桩事物的来龙去脉,甚至是账目走向都清晰到了让梁纪觉得他时刻准备着擦屁股走人的程度。
梁纪从最初的惊讶过度到了担忧,很快又因为苦不堪言累心累神而对顾律产生了一丝不容小觑的敬意。
但是顾律没有给他机会将公事归还,林泽被拒之门外,只好一趟趟往他那里跑,无论多深的夜,每当梁纪抬着千斤重的脖子瞥向身侧时,顾正中也是一直在,
看报、看资料、看网球运动、看音乐会,就是绝对不帮忙,梁纪实在瞪的久了,他会端起热茶,把眼镜成功熏上一层雾,权当什么也看不见。
梁纪觉得这完全就是一种报复,他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被江合绊着走不了,不过江原那边倒是意外的让他省了点心。
有顾律在医院,江原很少发脾气,但还是记东西记不起来,记忆很短暂,能记得住每个人,但是发生过的事很快就忘记,他大约多多少少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所以很少开口问别人问题。
他没有发生失忆的情况,保留着对身边所有人的印象和认知,知道对送饭过来的阿姨笑笑,也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只是它们是混乱的,只有在江原想的起来的时候能记得片刻,等他被别的事情影响了注意力,很快就能换掉情绪。
许慕笑着说这不一定是坏事,梁纪很难认同这个观点,从医生的描述来看,江原的情况都要跟老年痴呆差不多了,这差点没让梁纪疯掉,他这个年纪还没痴呆,实在无法接受江原会变呆。
但是...他遗忘的速度很快,这意味着他大多数时间可以被人为影响着笑出来,只要身边的人是耐心的,就能让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状态。
他很怕江原失去自理能力,也无法一时完全对顾律改观,纵使这个阶段顾律因为愧疚,再有耐心再多体贴,也有可能因为不耐烦,轻易地影响到江原。
这才是梁纪一时走不开的原因,他把考察期拉的很长,接手了一堆的时间,给了顾律很多时间,盼着他不要让自己失望。
第96章 新年
竖条纹的病号服全都是崭新洁净的,叠横未消,江原在那里坐着,一截锁骨能把衣领撑出凹凸的空隙。
顾律早就可以自由活动了,但是江原的肺恢复的很慢,短时间出不了医院,顾律只有回去洗澡时会让许叔过来陪着江原,等他过来,江原基本上不记得跟许叔聊过什么,顾律看到过最多的就是许叔满脸落寞的走出去,背影已经微坨。
“饿了没有?阿姨做了粥,甜的。”
江原没什么饿的概念,他看着顾律一脸疑问,顾律不自然的侧了侧脸。记不得事情也就这点好,偶尔江原想不起来是不是吃过东西,每次他吃的太少,顾律能给他多吃几次,江原通常都会因为不想承认自己忘了,被钓鱼一样乖乖都吃下去。
“我刚才是不是吃过了?”
“吃了什么许叔帮你买的吗?”
江原愣了愣,依稀觉得是顾律走之前吃过了,他看了一眼桌子,上面什么也没有,再回头看了看顾律把碗打开,默认可能是昨天的事情。
他这副模样其实是很可爱的,眼睛里只有单纯的疑惑,很单一的情绪,藏着对顾律盲目的信任,但是顾律不怎么敢看,骗他吃饭也像是欺负他什么都不记得一样心中酸涩难受。
一碗粥,两个残废。
顾律的左手其实好了很多,不能太用力,垂着放久了会水肿,能感觉到的,就是整条手上的经脉是麻的,会时不时作痛。可每当江原拿着勺子低着头喝粥时,顾律都觉得自己精神上和心上也跟着松了一些,他知道江原也是痛的,不能分担起码在感受着同一种疼痛,知道他在经历什么,他在痛什么,感同身受就成了一种宽恕。
顾律不知道江原能不能记得他们在病房发生过的一切,又是怎么看待他们这两条可以评残的手臂,江原就像那天对他承诺过的一样,完全的信任他,从眼睛到每一个动作和心情,几乎全依赖着他。
顾律分不清他到底是下意识还是因为忘记了痛苦和仇恨,所以对他依赖万分,这种像无限包容和宽容一样的感情让顾律疼痛难忍,几乎是对他的煎熬,江原越是温和,他就越是难过,非常难过,因为江原忘记了,所以他必须记得,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曾做过多少恶劣至极的事情,让江原有过多么痛苦的人生。他现在每时每刻都能体会到江原当时的心情,活着原来是这么痛苦,这么累的事情。
“手臂可以看一下吗。”
“嗯?”江原用勺子指了指顾律手臂上的那层压力带,顾律回过神又应了声“当然可以,吃完看。”
“但我吃不下去了”江原还握着勺子,大半碗粥在碗里,他征求着顾律的意见,又笑起来问顾律“难道不吃下去就不能看了吗”
“怎么会呢,当然都可以”顾律把手臂放在他面前,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有时候江原一天要看五六次,他有点想笑,其实每一次江原的理由都不一样,有时候是问他是不是跟自己的伤口一样,有时候又试探着问他伤口痒不痒,顾律知道他其实就是想看一眼,是他觉得自己的手很重要,总担心伤口愈合不好。
他说起这些时,看上去不受那些伤处的影响,刻意避开了那些情绪,甚至还能开个玩笑,顾律当下短暂地跟着笑一笑,转眼等江原忘了,他再一点点刻在心上,等下次江原再问同样的问题,他尽量就能找点好的话题,能及时转开。
过了腊八,就是年了。
这一年所有人亲切和不亲切的人竟然都聚到了一起,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其实是十年二十年没有过的事,但对其中一些人来说,其实是三十年。
江原手上的伤基本无碍,因为肺的原因,在医院住到小年夜终于能出院了,梁纪本说好要来接他,但是公司临近放假,他忙到天翻地覆,第二天迟迟没醒,顾正中接了电话说不用等,于是江原跟顾律两个人回去。
西北风刮得脸疼,顾律再也不愿意给他穿黑色的衣服,江原拿到衣服的时候吃了好几惊,惊讶到几分钟就会反复问顾律一遍“这是什么毛,这是动物毛吗?是什么动物?”
油光水滑的一块大毛皮,活像是从老虎身上扒下来的,江原每几分钟就会突然发现自己穿了一件动物在身上,难受得不行,他反复用十分惊讶的语气惊恐地问顾律同样的问题,连司机都跟着笑了起来。
顾律十分寻常地又解释了一遍“不是的,是人造的,很暖和,拿回家里,在沙发上睡觉可以当毯子盖。”
江原有些懊恼地抓了把头发,嘟囔了句“我是不是问过很多次了?”
顾律挑了挑眉“问了什么?”
“我是不是问了很多遍同样的问题?我突然想起来好像刚才是不是问过一样的?”
顾律略一沉思,说“好像上车前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