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煜笑歪在榻上,渐渐他盯视着她,晃了晃炕几上的酒壶,长乐在他旁边坐下。
他倒了一杯:“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些人?”
“当他们失去君王对他们的喜爱,死亡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听起来很冷漠。”
长乐抬眼正好与他相视,她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他也同样。
“曾经我们也有过这样的对视……”他眨了眼睛,“虽然那时候你睡着了。”
风从大开的窗口吹来充斥着空荡荡的道观。
“我不喜拥挤也不喜冰冷,这个地方以后你常来看看吧。”他又絮絮叨叨到以前的话题,“还记得我与你谈过的慈悲心与杀戮心吗?我逼迫你,是杀戮但也是慈悲。我们踏过浑浊与郁悒,渴求的是内在的光明与纯粹,它或许会血流不止,但它最终会玉洁冰清。这个世界是变动而多彩的,我想过该如此生存,但静止和自暴自弃都无法阻止向自己袭来的风雨,唯独直视与面对才可以。我早已身陷囹囵,可你不同。”
他瞥过长乐僧帽下的头发:“我还未重新见你插钗戴玉,如今它便要消散。”
长乐宛若目送着莲花灯乘着河水的涌动漂向远方。
“……我以后该如何寻你呢?”
双目紧闭,长乐随着佛音念诵,她觉得浑然一轻,剃刀在头上细致地滑动的同时蓄养起的头发一束束掉落,她的烦恼随之一清,从所有不安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长乐坦然地在沈玦面前呈现自己明光锃亮的躯壳。
沈玦跪下行礼,等候她的吩咐。
“送一封信给我的好友,我想他一定等急了。”
她看见趴在门框处的璇初,那是她唯一的珍宝了。
浅复深
这几天张骓难得多留些了日子,祁国公夫人徐晴熏便特意泡了些茶端来给他。
临近书房,吴管家从里走出,她颔首回应,望向门内的张骓。
他看着手中的信,直到花露茶端到面前,才迅速合上。
她道:“今年春天不去戍边的话,新得了些料子为你裁些春衣如何?”
“不用麻烦了,再过几日就要走了。”
徐晴熏迟疑了下,看了眼他面前的信,问:“今年我能随你一起去吗?这国公府太大了也太冷清了。”
“那里太苦了,不适合你。”张骓端起茶杯。
“公主适合吗?”她突然发问。
张骓停顿住:“我和她并没有什么。”
徐晴熏第一次看到他眼中闪烁着坦率的光辉,可是她回避了:“是我糊涂了。府内还有些杂事,我得先去处理。”
她维持着自己脆弱的体面,带着苦涩的笑退下。
张骓捻着着信,强迫自己将心神放在长乐送来的信上,片刻,他收起信,走到寝房,看到她眼角的泪道:“我想我们也许需要个孩子。”
徐晴熏本是慌张地擦泪,闻言难以抑制自己的喜悦,她靠在他怀中道:“我不知道祖父与你达成何约定,但我从未后悔嫁于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那双清雅纯真的眼睛饱含太多他以前深感厌恶以及抗拒的东西。
“我也不曾后悔。”
或许从他决定找来时,他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
“母亲打算如何处理?”沈玦送完信,迫不及待询问长乐下一步计划。
他激动而明亮的情绪扑面而来,那是仅属于少年的蓬勃朝气,但长乐不禁对这种朝气有了不自在。
如今她只觉得自己格外的陌生,从前那种沉溺忧伤却恣意任性的自己在慢慢淡薄,可深埋在自己内心的那股积极明亮却与她的躯壳不相适,宛若白日在云层之上燃烧的太阳。
“那封信只是个引子,他本该返回边疆却称病不回,想来也是授了意。四哥已经将路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能由我来走。毕竟国师这个身份可以轻飘飘,也可以沉甸甸。我记得你说过,杨党这几日在打压异己?”
沈玦道:“母亲想救他们?”
“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眼睛,多到可以帮我看见大鄢的每一寸河山,这样他才能稳稳当当地成长。”
沈玦却对她这句话感到不满,甚至惋惜。即便这样,这股小情绪也丝毫没有打消他的开心,他长期以来期待着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会帮母亲守着大鄢的每一寸河山。”沈玦已经显示出一个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飒爽英姿。
这样的凛然气概令长乐的眉宇间增添了几分期许与希冀。
然而这份期许与希冀并没有出现在杨书迟的脸上,他完全未料到温煜对他的喜爱会这么快丧失,因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他没有满足他所想要的一切吗?他想要修建道观,他为他送来最好的木头,最珍贵的法器,甚至还有那些乌烟瘴气的道士,他替他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他还有什么不满?
“我曾说她所凭仗的恰恰是最危险、最易碎的,反而先要倒下的是我。汪浴,你说今日这场乌云将遮在谁头上?”
明明是夜晚却依然余热未消,甚至积累起了厚云。
“阁老,我们这是要……”汪浴是喜爱权力带给他的一切但并不意味着他的胆子足够大到染指其他。
杨书迟的脸在摇曳的灯火下或明或暗:“你怕了吗?”
“不不不,我只是……”
杨书迟的话语充满了蛊惑:“曾经你我也是饱读诗书,有着匡扶大道的心,但这样的忠义在无上 的权力下不堪一击。有人忠肝义胆换来了什么?尸骨无存。一句满门忠烈便可轻易抹去自己的算计,一个国公身份便可打消至亲之仇,这是怎样的低贱?有人清廉奉公,只因弹劾藩王被直指污蔑,廷杖至死。无论多么利国利民的提案都要为他的喜好、他的制衡让路。我同徐崇年相争多年,都不过是被人把玩的耗子,可是耗子急了也会咬人的。我们因为一丁点的权力便甘愿为宠,现在即将面对滔天的权力与富贵,我们也甘愿铤而走险。不需要在意那些满口仁义的人,他们只是以前的我们,也即将成为现在的我们,在选择这条路时就没有其他后路。”
汪浴吞了唾沫,颤着声道:“一切听凭阁老吩咐。”
杨书迟布满皱纹的脸有了笑容:“有一个人定比我们还焦急,我们需要他。”
如果说前些日子,圣上只是罚酒三杯般将惹了众怒的杨党党羽行了廷杖。这几日更是透露出圣上的某些讯息,灵敏的人已嗅到即将到来的风雨,甚至跃跃欲试。
虽然弹劾杨党的奏折中不过批复了一两张,还令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因此入了狱,但这仍是春月极其令人振奋的消息。
更何况,那些入狱受罚的人在五六日之后便会被捞回,这极大的鼓舞了他们的决心,为朝堂肃清风气的决心。
“现在宫里宫外都在传着你的美名。”温煜坐在凉亭中,风吹动竹叶的声音打消不了隐伏在浓重树荫中的炙热。
“那也要先感谢四哥这个昏君。”
温煜笑着道:“我很高兴能帮上你的忙。”
长乐的心被热风吹得灼热起来,她凝视着温煜:“其实我并非不喜炼丹。”
温煜看破她的心思:“冯腾和你说了我的头疼。”
“是的。”长乐放弃挣扎,她不外是想清除所谓的负债,“那些道士也可以留下的。”
“娴娴,如果你站在令人目眩的深渊边缘时,你会如何做?”他笑了,“我会感受吹来的风,然后投身水底。没必要为我背负什么,我吃丹药只是因为它能带给我活着的感觉,我一直贪恋着欢愉,沉沦着自己某个特质招致的暗淡、危险而可怕的后果,我忠实于无方向和心血来潮,也忠实于混浊。我们是相似,而非相同。”
长乐感到自己正向着一团迷雾走近,心中甚至被一种感情塞满。
“我正在踏入你布下的陷阱。”她抬眼同温煜的视线相遇,“有什么能使我抛弃不安和优柔寡断,是我不断审视自己而招致来的内心负债。不过四哥仍不了解我,我厌恶以及拒绝许下任何永久的承诺。”
“你会一直爱初儿吗?”他像是看透她可悲而可耻的内心。
轻风吹拂过她的眼睛:“不会,爱没有永远,只有此刻。此刻,我是爱他的。”
“有一样东西却是永远。”
一种默契连接着他们,紧接着温煜又笑了起来,像是推翻这份若有若无的触动:“不过,我即将脱离它了,你也即将脱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