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去!”
沈玦望见她的面颊泛起红晕,看上去像是一个清淡雅静的瓷器突然被染上亮丽的绯红,有些格格不入却鲜艳夺目。
他没有走,反而严肃地问:“母亲认为一个人的悔恨是何时发生的?”
她知道自己正在跳进沈玦布下的陷阱中。
沈玦自顾自地道:“当一个人即将或者已经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他便会停下享乐,开始悔恨,甚至痛哭流涕……”
他的嗓音化为利刃破坏着她竖立其的屏障,她无处可躲:“不,这不是真正的悔恨。”
“母亲不认为这样的悔恨是真心的,那么他一边享受着掠夺的一切,一边向他人表现出的悔恨便是真实的吗?”
她的屏障被击碎。
沈玦凝视着她由于忧悒和脆弱而苍白的面孔,他见过在这样秀美的脸上出现过似骄阳的喜悦,然而悲哀和痛苦似乎更适合她。
她开始长久的沉默,阴影彻底遮盖着她的神色。
这使沈玦有些不安,他开始思索是否是他过于咄咄逼人。
在他沉浸幻想时,长乐抬起她平静的脸庞,甚至用冷峻的眼神射向他。
“你总是在规劝我,像是要将我牢牢圈在你的世界中,为什么呢?”
她一眼看破他的脆弱,令他惶恐地退缩在自己阴暗而安全的深渊中。
“你可以走了,我累了。”
沈玦向外走,在他走到门口,也未等来她的阻拦。
为什么她对待他是如此冷漠?
他仅能从黑暗中露出一双眼注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只因他不姓温。
院子再次归于安静。
在短短的几年中,她便有了两次与世隔绝。一次是被送走,她痛苦而忧虑得等待着最后的宣判;另一次是现在,她像是风化的石头,一点点剥落。
掠过竹稍的风将枯叶吹落,她注视着其间极其特殊的细竹,它青翠闪亮却几乎匍匐在地,像是残喘老人又像是卑恭悯人。
“殿下,快冬日了,可要他们修缮房屋?”
自沈玦走后,这处彻底封闭起来,成了她最终的藏匿处,她的生命在静止中复活。
“已经快冬日了吗?”
夏日的炙热好似在昨日。
她看着湖中的败荷以及映照湖面的蓝天白云,陡然几只野鸭腾空而起,被拨动的水面展开又钝又重的波纹,一圈圈荡起直到她的面前。
从院外蓦地传来嘈杂声,随即又消散,悄无声息。
湖面变得一无瑕疵,但她的心尖仍停留着一瞬冰冷而麻木的感觉。
水面上出现另一个人。
她淡漠着想着,为何倒影仅仅浮现身体轮廓?明明是从活人身上剥离。
“眼看凉气渐盛,近日新送了批银骨炭特拿给殿下使用。”冯腾笑得很和蔼。
长乐站在凉风中,依然保持先前的沉默。
冯腾继续道:“殿下,圣上几月来常常头疼得睡不着,太医说是思虑过度了。”
长乐侧了头对冯腾道:“公公送来的炭这也用不上,还是悉数拿回吧,宫里应有人比我更需要这。”
冯腾愣了愣,带着热切道:“奴婢会命人照顾好顾皇后的。”
在一天绝大部分的时候,长乐便会坐在庭院望着远处的禅院,那是老师先前居住的。在那样枯寂的院子外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一片绮丽的淡黄色的花,她被它所吸引。
那胡乱摆放的花像是吸足了阳光,金灿灿而膨鼓鼓。
“殿下,秋燥上火这雪梨可少不得呀。”冯腾恭着身说道,见长乐一直望着那个院子,不经意地道,“听人说明虚禅师得了高人救治,已好了七七八八……当然,奴婢也是道听途说的,哪有什么高人,要是有奴婢也想请人为陛下瞧瞧……唉,奴婢差点忘说了,那道观已修建好了,圣上特请了几个道长作法祈福……”
冯腾每次来总有说不尽的话,絮絮叨叨的,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听。
天下了场小雪,薄薄的一层。
冯腾呼着水汽,这次他没有多少铺垫:“殿下,圣上这几日一直在大肆整治官吏,也多亏了沈副使才使上下一清……哎呀,奴婢心粗忘了送来簪子。”
慢慢长起的头发从僧帽边缘处露出,有时看着镜子中自己,长乐竟会觉得分外陌生,明明剃度不过几年,她却忘了最初的自己。
可是镜中默然而麻木的面容当真是自己吗?
雪越来越大,打着旋飘进令它消融的屋内。
金环走到窗边,慢慢掩上扇扉。突然利箭从中穿来,随着而来的寒气将所有温暖结满薄冰。
破损的窗格被慢慢打开,一双极其深沉的眼睛掩映在帽檐的阴影下,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色,而手上却拿着那只扰人却已弯折的利箭。
“母亲,令你受惊了。”
早已站起的长乐望向他身后,在茫茫大雪中一个人影伫立在那,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
冯腾远远跑来,向长乐解释:“殿下,是奴婢顾看不周,让贼人钻了空……奴婢这次定要好好责罚他们……”
长乐一直注视着那人,未听见他说的话直接问:“他几日未回宫了?”
冯腾哑口:“这……这快腊月了,陛下也只是过来问问祭祀……只是偶然间撞见了……刚才吓住殿下了吧,以后一定……”
“把窗户补上吧。”
晨曦倾泻在干枯的树枝梢头,长乐|透过它,远远望着残留在山体上的雪。
自从那日撞破了一切,她越发能明显感受到停顿在她身上的视线,为什么以前从未注意到呢?
她注视着天际的一线白云。
“咳咳咳。”温煜低下头咳嗽,再抬头,视野中的人已消失。他慌张地站起,捕捉着那道身影却始终找不到。
“冯腾!咳咳咳……”他痛苦的弯下腰,霎时一个手帕伸在他面前。
雪花在微弱的阳光下飘舞,徐徐地落在他的身上,又转瞬消失,宛若灰尘般。
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我只是过来看看。”
“我也是。”
冬日静静地挂在天边,树梢好似有鸟雀的鸣叫。杂乱摆放在外墙架子上的花已覆上灰黄,而旁边新移植来的红梅却挂满了花,随轻风摇曳。
金环拎着食盒回来,一眼便看到坐得极远的两人。
她看着远方,他看着她。
拉耸下的竹叶被微弱的日光映照着,发出淡光。
温煜像是踩着棉花向前迈着。
出了门,冯腾立刻用厚衣披着他,觉得他身上分外烫人,焦急地道:“陛下这次不能再拖着了……”
“不用。”
他望着四下却觉得万象清澈。
当知帝
自长乐离开,温煜经常头晕眼花,还有着阵阵的头疼。
他曾憧憬过安乐和平淡,但命运总执着于他苍白而弥漫着雾般的灵魂,诱使他的内心像一头黑兽在疯狂地咆哮,叫嚣着毁灭。
头疼越发严重,夜越来越难使他平静。
他不可抑制地想象着他和她一同看着旭日初升的情形,可惜这种想象再怎么晶莹剔透也无法彻底掩盖背后的苍郁。
每个日夜,他的幻梦不断地为他编织着绝望和希望,描绘着他的痛苦。从清晨、白昼、傍晚、黑夜,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去见她,哪怕一句话,哪怕仅仅远远地注视着她,他混乱的内心也会得到片刻的安定,他空虚的灵魂会得到充实。
甚至连捉摸不定的头疼也更能忍受,如同此时,哪怕汗水沾湿他的枕头,他也有足够的清醒。
他仰视着床顶,床榻边有了窸窸窣窣声。
随着烛光一起从床幔的边缘透了进来的还有茶和丹药,他真切地看到冯腾眼睛中的担忧。
冯腾忧心忡忡地道:“道长炼的下批丹药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好,陛下不如让院判瞧瞧,开些滋补的?”
服下后,温煜感到全身火一般的灼热,耳鸣阵阵。他将面孔伏在枕头上,露出半张脸朝向冯腾,灼热已令他疲惫不堪。
这不是因为室内太热,是他自始至终渴望的活着的刺痛。
“不需要。”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口唇在烛光的描绘下呈现着一种绯红,“她今日才与我相见……”
清晨刚至,长乐一推开窗,便看到院中的温煜,他的眉眼带着喜悦,好似雪中鲜艳的红。
似水的天空下,冰封的潭水也折射着稀薄的日光,远处的炊烟悄悄爬过屋檐,融入浅浅的诵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