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像柳岐那般激动,而是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撼动着众人内心筑起的防御。
他讲了北齐境内百姓安乐的现状,讲了去年北方饥荒,朝廷是怎样赈灾,又是怎样帮助境外流民的,轻易便勾起了众人的向往与羡慕。
又讲起自己的抱负,和皇帝一片仁慈之心。
他还提到了自己儿时之事,许多连柳岐都不知道的过往一一揭开,提到最末,柳岐都忍不住插嘴:“这些你都没跟我说过。”
语气里还有点小哀怨。
褚琰悠悠一叹:“这让我怎么跟你说?你怕是忘了,扒我衣服,抢我吃食的人里可都有你一份,我还要把你这些缺德事一一数过来不成?”
话音一落,山洞里响起一片笑声。
皆着笑声又齐齐一滞。
恍然发觉,原来气氛已不知从何时起恢复到平常的样子了,大家又重新接纳了这两个北齐人。
吴壮心中早就有了偏向,想趁机活络气氛,便调侃道:“王爷别跟王妃计较,反正王妃都以身相许做补偿了不是?”
柳岐讪讪一笑,顺着说:“是,是啊,别跟我见识……”
山洞里又是一片低低的笑声。
在这笑声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十三年前,我父亲死在对抗北齐的战场上。”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褚琰把最后那点干燥的木柴拢了拢,重新点上了火,那声音离他不远,因此他轻而易举地便锁定了说话的人。
那人见他过来,忍不住向后一缩,周围人也都帮忙挡着。
有人道:“老大,他……他说的也是事实……”
褚琰却是将自己的匕首放到那人的手里:“这把刀上刻有我的名讳,留给你做个信物。”
“信物?”那人有些不解。
“北齐于你,于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有所亏欠,我自称想要挑起北齐的大梁,便不能不认这些事。我无法保证还所有人公道,但你入了我军,是我的弟兄,我便该给弟兄一个公道。”
褚琰语气轻而诚恳,眼中似有光:“但是我现在不能死,我还有想要追求之事,死在战场上的人千千万,不止南晋的,还有北齐的,我理应竭尽所能,让他们的子孙后代过得好,只有这样,才不辜负千万英魂。这匕首交到你手里,算我对你许下的一个诺言,也算是一个使命——若我日后违背初衷,或是昏庸无能,你可带着它来取我性命。”
周围人满是震惊之色,那握着刀的人则已泣不成声。
无论这刀究竟能否真取了褚琰的性命,至少在这一刻,这刀里承载的诚意,已远超过它自身的重量了。
若天下能得一明主,我等愿做一次识珠人。
第57章 巧遇
把话说开以后, 褚琰和柳岐终于睡了一个晚上的安心觉。
周围人见他们睡熟了,便偷偷打量起两人, 这时候知道了真相, 便觉得有些稀奇——原来他们身边还有这么大的人物!
一夜的养精蓄锐,足够他们第二天振作精神。
许是多雨的季节, 他们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之后几天便观天相,觉得有雨的时候提前找好地方, 将干柴收集起来,随后一次性把饭煮好,方便日后取着吃, 有时还机缘巧合猎了些猎物。
靠着存粮和打猎, 他们足足在山里面待了十多天。
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药物,受了伤的人大多都丧了命, 再加上逃亡时跑散的, 原本这支队伍的两百多人,在靠近山下的时候, 只剩下了一百来个。
山下已经不属于淮南境内, 但褚琰还是谨慎地在下山之前派两个人去探路, 果然发现山下通往城镇的道路上都有士兵, 他们在山中搜寻不到褚琰等人的痕迹,便在山脚下守株待兔。
这么多人一起下山动静太大肯定是不行了, 所以褚琰把大部队留在山里, 自己只带了十个人和一小部分粮, 从没有看守的荒野下山。
这些人晚上会在山道边上巡逻一次,褚琰杀了一支十人小队,换上他们的衣服,靠着伪装成功进了山脚下的小镇。
吴壮跟在他身后忧心地说:“老大,咱们现在怎么办,一直装士兵?”
褚琰摇摇头:“能混进来只是一时的,一直装下去肯定会露馅,咱们先把衣服换了,再去弄点干粮。”
准备干粮的事交到了吴壮手里,褚琰换好民夫的装束后,便独自行动,到城门附近的告示栏看了看。
他本以为能看到自己的通缉令,哪想却是根本没有。仔细一观察,虽然城里士兵多,但是守城门的兵和到处巡查的兵显然不是一路人,就连装束都有些轻微的不同。
就好像朝廷还不知道北齐安王在南晋的这件事,只是淮北王世子自己找了个由头派人来抓人。
这就奇怪了,十天时间,按理说足够淮北王世子把信传到他父亲那里,淮北王知道了他的存在,难道不会上奏吗?
除非淮北王真的想与他谈合作,或者……那信根本没有送到淮北王手里?
回到商量好的集合地点,去打探情报的人已经回来了,张口便道:“老大,城里都说御驾亲征的队伍两日前刚到鄂州便遭了一战,狗皇帝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了。”
说来在褚琰出发去淮北之前,就得知一消息,说是皇帝准备御驾亲征了,按理说御驾亲征应当准备周全,褚琰没想到他们逃命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南晋帝不仅已经到了前线,甚至还直接失踪了。
战场上失踪,不是落入敌人手,便是马革裹尸,皇帝这样的身份不可能让人连尸都认不出来,但褚琰也不觉得是前者。
名义上说是御驾亲征,但南晋这位皇帝显然是充当吉祥物稳定军心的角色,用不着他骑着马率领大军冲锋。
这事八成有人在背后捣鬼……
褚琰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儿,道:“这样,山上不是久待之地,我们先引开一部分追兵,让山上的人能够想办法下山。既然齐军已经打到了鄂州,那就说明我们离他们不算太远,越靠近前线追兵只会越少,到时候便容易脱身。”
吴壮对他还是很信服的,点点头问:“怎么引?”
褚琰:“顺其自然地引,咱们先跑,他们用不了多久便会发现自己少了同伴,届时肯定会全城搜查。你们待会再去人多的地方跟店小二或是小贩套一些信息,再假装问去鄂州哪条路好走,届时他们自然会追上来。”
于是山上的人没过多久便发现山脚下的士兵少了一半不止。
柳岐寻思了一下,把所有人召起来道:“殿下他们应该是把人引开了,山下剩余的人不多,且分散,咱们有机会一搏,直接杀人夺马,然后走郊外进村庄补充粮食,再逃向鄂州!”
他们计划粗糙,但敌人比他们更粗糙。
淮北王手下的人恐怕没有想到这一群人在追杀中躲了十来天,还能有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且都提得动刀,猝不及防地被伏击,自然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柳岐第一次手上沾血,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但他对上那么多双投过来的眼神,生生令自己表面镇定住了,他脑海中不断想着褚琰的模样,学着他的样子:“上马!”
随后翻身跃上马,率先冲了出去。
他马术还是很好的,很能唬人,旁人被他的气势一感染,也打起了精神。
柳岐抓着缰绳的手有些抖,这时候庆幸自己冲在了最前面,不会有人追上来发现他的异状。
他暗自在心里说:你爹是北齐名将,功名赫赫的壬亭侯,十年以来未尝败绩,你是名将之子,当有乃父风范。
这么想着,他慢慢镇定了下来,甚至有余力去想褚琰那边的事情。
他们十几个人引开了那么多追兵,比自己这边要危险得多,他应该做些什么……
对了,他们还有许多走散的兄弟被困在山上,还有当初在淮北给他们送粮食的那些人也不知如何了,以及常乐消凝相萦他们,他们顺利回去了吗?殿下和自己身份暴露后,南晋局势变成什么样了?
……
五天后,几百士兵分别沿着小县城的几条大路挨家挨户地搜查。
褚琰带着人翻进了一间民宅的后院,宅子挺大,但走动的人不多。
吴壮四处一看,指了某个方向:“老大,那里像不像柴房?”
旁边的人道:“躲柴房不保险吧,那么点地方,万一人家搜过来了,咱们都施展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