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神女希望的么?
就连君棣的孩子君澈都是如此。
那些混沌生灵经过这么久远的年岁,终于渐渐有了人的情感呢。
君茏,他每月月初都会变为鹿灵的样子,君棣也会,可是君棣的孩子没有。每月月初,他仍可保持人形,只是月初那一晚头上会长出鹿角,额头中间生出银纹,再带着通透的琉璃眼。
我也乐观的以为,是了,从外貌到情感,他们越来越接近一个人。总有一天他们会与常人无异,拥有全部平凡人的喜怒哀乐,月初时再也不会显出那怪异的鹿形。
可君仙的君妻们却自君棣之事开始,越发偏离那亦妻亦师的形象,她们也开始抱怨了,觉醒了,有自己的追求了,觉得自己的一生不该绑在一个君仙身上了。
有矛盾的君仙和君仙之妻,也不止一两对了。有的人相爱过,也有的人终身没有相互爱过。
那些君仙们的妻子,有的抵抗过,可都失败了。只因为那不是她们能做主的人生,她们穷其一生挣脱不掉这样的命。
从君棣到沥尘,共历经八千年整。
这八千年来,君仙们对爱之一事的觉醒,君仙之妻们对自由一事的渴望,从来没停止过,越发像一场暴雨后拼命破土向天生长的苗禾。
沥尘与烟琴的故事,我也在那些回忆里看到过,他们是这八千年来为数不多认真相爱过的。
那个时候,沥尘的名字也还带有一个君,双方初次见面那一天,正是他们要成婚的前一年,那一天沥尘正满十九。
我看见沥尘用手背挑开那道布满点纹的素色帘子,他正要进门,她正要出门;帘子挑开时两人便打了个照面,沥尘愣了愣,烟琴也愣了愣。随后烟琴迅速地用手中的团扇遮住了下面半张脸,沥尘则尴尬的笑了笑。
两方君父君母就各自站在他们身后,瞧见这样尴尬的一幕,也只是打趣一般的笑,之后入座交淡,两人都有些拘谨。
一见而欢喜的人并不是很多,但沥尘和烟琴是,因为瞩意着对方,才显得那样拘谨和不自然。
成婚前的那一年里,他们不知一起在泽海荒玩游过多少地方。后来成婚仅几月,烟琴怀子。
在那个孩子即将出生之前,守着沥尘的那个精魂消失,脱胎换骨,幻化成了一个我。
我为主上而生。
主上即将降世,我很是欣喜,每日在屋顶上看着沥尘如何照料烟琴。
算到主上降世的前几日,我踏遍泽海荒好多地方,终于相中一块风水甚好、灵力万聚之地,悬于云间上方,我握笔画过地上的青銮林木,笔走之地金光巨闪,方寸百亩是一方形。
日后,待主上长大了,当上了君仙,这里就是他和他君妻生活的地方。
林间盛光,祥瑞之象,预兆之象,不久于后便被人探到。沥尘被人告知了我圈出的那块地方,前去看过,回来还很是高兴的讲给烟琴听。他晓得,这孩子就快要快出生了。
孩子生下来,取名叫了君卿。
卿,本是“你”的意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涵意。沥尘说,等将来他也有了小君仙,要改名之时,让他自己再取便是。
主上日日长大,我偶尔会出现,就在屋顶上。会看到沥尘带着主上在院子里玩耍,主上把那些薄木片做的玩具举到沥尘面前,呀呀作话喊:“君父,君父……”
沥尘会抱起主上大笑。
想必,沥尘很喜这子。
那样的时光很惬意,沥尘和烟琴恩爱,也格外疼爱这个唯一的孩子。我对这世上的事情不甚了解,故无太多感悟,只是从那些延承过来的记忆里看到一些人间的变化,一遍一遍去品味和摸索那些人间各事。那些记忆里带着很多遗憾不完满的事情,甚至有血腥,有离弃,有无数女子的抱怨。
可那些年我看见主上在沥尘和烟琴身边长大,觉着世上还是有平静和美好的事情的,并非每一个君仙,一生都过得那么悲苦。
君仙和君仙的妻子可以相爱,他们的孩子也可以快乐无忧的长大。
沥尘,是我在那些记忆景象里,见过的最接近于人类情感的君仙。直到后来主上长大了,在他见过听蕊之后,我又觉着,主上的情感更接近于人类,像人一样,会有很微末的情感变化,那样的情感小到你要去猜他是怎样的心思。
想当初的君泽,不知喜悦,故而一生没笑过几次,不知悲伤,也从未哭过。寥寥几次的情绪表达,都只与君茏和神女有关。
君泽往后好几代君仙,多是不哭不笑的,只有最原始的喜和怒,他们迟顿,迷茫,不会表达。像在没有罗盘的大雾里探寻人生。
可是沥尘和主上已经不一样了,我那时乐观的猜想,等到主上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又会更接近于人,如此代代下去,就是神女期待的结果。
主上长到十三岁,被连哄带骗去见了听蕊,我自知晓听蕊,我还没去看过她,我想,还不到时候,但我知道,那是主上未来的君妻。
听蕊降世那日,雀鸟盘旋海上,翻飞巧翅如舞,鸣啼不已,我去见过,确实是奇特之景。
主上从听蕊家中回来时候,似乎并不开心,我还担心,将来他们成婚,主上会不会不喜欢他的君妻?如此一生不和,重蹈覆辙,必然不好。
后来我又知道,主上分了一半的生魂灵魄给听蕊,身上不时会痛。
我见到主上有时夜里疼醒过,睁着眼睛无法再睡去,也不敢再动一下,怕动了身上会更疼,却也从未叫过沥尘和烟琴。
白天痛时,他只会闭门不出。
除了有一日,他痛倒在回廊上,不得已才叫了君父君母。沥尘和烟琴赶过去吓得脸色煞白如灰,沥尘把他抱到床上放着,烟琴便直在床边做哭,跟他说,“君卿乖,忍一会儿就没事了……”
然而主上乖巧,只是对烟琴笑着。
那个冬天主上开始畏寒,房中生的炭火根本暖不了他,我就坐在屋内房梁上,晃着我的双腿,看他抱着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主上肯定是觉着很冷。
我挥手而过,替主上扫了门外几丈厚的雪,只盼他夜里可以慢慢睡去,睡得安稳些。
第二日早晨还有人好奇,府中到处都落了积雪,为何独不见他房顶房外有雪。
是我,于心不忍。
很多夜晚,我亲眼见他冷得睡不着。
虽知主上与听蕊一切相生相结,却不明生魂灵魄这般东西,到底有何珍贵。只因我没有,通身上下只带着君泽一昧精血。
为这,我为主上翻遍万卷古籍,原来失去的生魂灵魄果然是补不回来,没有代替之物。一人或一灵,生来只有一味生魂灵魄,主上分出的那一半,永远也拿不回了,他必须也得年年忍受这样的冷。
十六个月,于一个日日感到痛楚的人来说,很漫长,可好歹十六月过去,主上慢慢不会再感到分出生魂灵魄的痛。
烟琴和沥尘又带主上去见了听蕊,我见主上出门时仍是不愿,可回来时,他情绪变了,主上貌似是喜欢上那个他命里要娶的女孩。
我觉得很好,放下那些担心。只要主上是喜欢他未来的君妻,那就不会有不和出现。
如同主上这般的人,他的君妻怎会不喜欢他。
有道是命里□□定下的事,终归会有两心相通之感,跟纯粹的陌生人见陌生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见到对方,是什么感觉呢。
曾见一君仙笔案上墨言:世间心动,不过屋檐上铃铛迎风一响。
明白那个人,是应该去爱的人。
我还以为他们将来会和沥尘还有烟琴一样,是一对良眷。
可怪我疏忽了。
我守在主上身边十几余年,只是守着他,不曾多看他之外的人,不曾看过他未来的君妻,从不知那听蕊蛮横跋扈又无理,从不是我想象的模样。
主上十六岁,想要一件随身法器。我写了字条给他,置于桌上,告诉他远在千里之外的衡山插着一把寒霜宝剑,是上好之物,力劈山海不费吹灰,取剑略有艰辛,但只要他能取得便归他所属。
主上小小年纪修为极高,果然争气,来回不过几个时辰,轻松取剑回来。
后来愈发临近他与听蕊婚期,于成婚的前两年,沥尘吩咐人大动土木,在我当初画圈的那块地上建了韶华浮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