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止。半晌,青衣女子并未答话,她负手而立,抬头仰望着漫天的星星,似是自言自语地轻声叹道:“你不用担心我生气,纵使我常居山林不问世事,也看得出你是个骄傲的人。骄傲惯了的人嘛,要对人以命相托着实不容易”。男子闻言微微一愣,之前的淡淡歉疚之意倒也释然了。
“这样清澈的天空,在其他地方怕是很难得一见吧。”青衣女子轻笑着转移了话题。
“可惜,我看不见。”男子与她并肩而立,也抬起头看天。可是,他包着绷带的眼睛的确什么都看不见。
听他这么说,青衣女子的心头似有一拍漏过,旋即又恢复了调皮算计的神态,她幸灾乐祸地围绕着他转了两圈,又状似忧心地搭着他的肩膀,似是要搜遍他的全身,道:“哎呀,我看来找去,你那染血的铠甲嘛本姑娘实在嫌脏,你那柄长剑倒是不错,可惜本姑娘向来不喜欢舞刀弄棒,那么笨重的长剑自然也不是本姑娘心头所好。除此之外,你身无长物,能拿什么作交换让我医好你的眼睛呢?”
“一个承诺。”男子倒是并未生气,他轻挑了眉毛,语气倒是半开玩笑半似郑重认真:“普天之下,没有我给不了的,也没有我给不起的,以一诺千金作为交换,可行得?”
“哎呀!”女子一惊一乍地用力拍了拍男子胸口,边捏了捏男子的脸颊,噗嗤笑出声来,道“我还以为你是铁石心肠呢,没想到也会玩笑,也有表情?要取那九鸩曼陀罗的解药可是要九死一生的,你如今生死不明,一个轻飘飘的承诺又如何抵得过?这样的买卖还不是便宜了你?本姑娘才不吃亏,不上你的当呢!”胸口这一拳倒是真的用了十成的力量,眼看男子的伤口裂开又渗出了殷红的血迹。
男子一怔,倒是早就想到自己这样的交换会被拒绝,只是又被这女子取笑了一番。他的嘴角牵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不知什么时候亮出了手掌中的一枚小小的玉环:“这枚玉环是我自幼的贴身之物,一个千金之诺加上一枚玉环,不知可否抵了姑娘的医资?”
青衣女子不由分说地接到手上,只见那玉环用一根编织精巧的明黄绳结串着,正面用精巧的工艺镂空雕刻着一个小神兽,而背面则是简洁的福寿平安图案。触手便能觉出那玉环十分温润,在夜光之下依然有着莹润的光泽。
青衣女子眼中有一抹精光转瞬而过,笑道:“这玉环倒的确是个好东西,本姑娘便笑纳了!”
原本,她已经验出他所中之毒,只需假以时日一边替他疗伤一边配制解药。可是他若是这么着急离开,恐怕要等到解药配出已是来不及,那样的话,她便顾不上照看那些蜂蜜,只能以身犯险亲自去盗取解药了。
似乎是突然瞥见了男子胸口的渗血,女子清了清嗓子,颇为正式地拍了拍男子的肩头,一本正经的说道:“若是想早些离开,便好好躺着少乱动,免得外伤崩开了又得重新给你上药。内伤嘛,想想你昨日中了毒还敢妄动内力,当真是不怕死!本姑娘就是医术再高明,可也不能再给你疗一次内伤了,反正今儿折腾了一天,你自己运功调息就是。不过你放心,本姑娘向来讲信誉,既然收了你的玉环,三日之内,我必定将九鸩曼陀罗的解药给你,送你出去!”
宣国公主
男子不再言语,他脸上露出欣慰而自信的笑容,仿佛这青衣女子的应承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他抬起头,似乎就能看见星辰月光一般,那一刹那,他周身散发出气吞山河的磅礴气势,不过只是须臾便又归于平静深邃。
从一开始男子就十分好奇,什么样的女子竟然在这深山密林之中结草为庐,却又能以虎皮狐裘为铺;这两天替他疗毒医伤,已知她在这样的年纪武功修为便已高深莫测,即便与他相比也只在伯仲之间;这女子言谈之中甚是不拘礼法,可是这住处的一花一木都透着非凡的心思,还有刚才那曲兰殇……
男子低头朝青衣女子看去,倒是毫不在意此时他自己的眼睛是看不见的。青衣女子也早已敛了心神不再说话,此时她席地坐到木桥岸边,一双赤足便撂到了冰冷的湖面,夜间的湖水随着她双足的晃动发出清浅的水声,原本倒影到湖中的天幕便随着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去……
两人默然回到屋里,女子又细细的重新给他包扎了伤口,“真想看看你的样子。”在青衣女子转身离去的时候,男子微不可闻、似有似无地轻叹了一声,却让人真切的听得清楚。
女子足下微微一滞,略微转头答了一句:“夜了”,便快步而去。
若说那别苑小筑只是安置在山外偶尔歇脚的所在,那么居云阁就是一方世外桃源所在了。这居云阁隐建在麓铭山麓的锁烟崖上,规模上与一处富贵人家的院子差不多大小。一应建筑都恰到好处的依附着周围的山峦水势,仿佛这居云阁不是后天人工建成的,反倒是天然就长在这山水之间一般。不仅显得清雅别致,也与周围的环境很好的融为一体,不知所然的人断然找不到这一处所在。再加上居云阁并无阡陌外界交通,若想入得此处境界,需得先寻到隐匿于飞流急湍之后的那处洞口,再攀过锁烟崖的炫耀峭壁才可抵达。如此一来,等闲之人怕是寻而不得,即便是寻到了这一处所在,要避开这深山之中的毒虫野兽,攀上这一方悬崖峭壁,怕也需得是非常之人才做得到了。居云阁庭院里,借了天然的泉眼凿成一个小湖,倒使得这一小方天地的气候温润了不少,院中栀子、兰花、茉莉、芍药、石榴、木槿都已次第开放,莲花本不属于这个季节,但阁里不多的匠人们也不是等闲之辈,便是在春夏季节也能让湖中的莲花开放得绚丽多姿。
丑时将尽,刚刚沐浴完的苏雪晴正穿着一件宽襟广袖的青色睡袍,慵懒地歪在窗前的睡榻上小憩,在她面前的书案上零零散散放着一堆文书,看似杂乱无章却又似乎有着说不出的章法,尤以她枕在胳膊底下的那一沓明黄的锦绢格外显眼,那锦绢明黄的底色上用朱红的颜色画着鸟状的图腾,如若你定睛细看,便会识得那是宣国皇族的标志:毕方鸟。这名偏爱青色衣衫、名唤苏雪晴的女子,正是宣国国君成和帝膝下的独女——封号婧瑶公主。
宣国的后继之君,身份尊贵的一国公主,却极少居住在宣国京城皇宫之中。偏偏成和帝年轻时也是爱好交游的,结交了不少奇侠异士,倒也放心自己的女儿与一众江湖中人混迹于名山大川之中。再者二则,雪晴偏偏从娘胎里带来的先天不足之症,幼时在宫中养着总不见好,反倒是远离宫禁修习内功心法、江湖武艺以来,身体日渐康健不少。如此一来,成和帝对于婧瑶公主的自在逍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些乐见其成了。这下也正中了公主下怀,雪晴偏爱寄情山水,游历江湖,索性将一众朝政俗物统统丢给了她的皇帝老爹,自己却乐得逍遥。
不过,自打公主及笄之后,成和帝便当朝宣布由公主摄政。也是从打那之后,任凭她如何纵情于江湖之间避不回宫,但凡重要的奏折、廷记,总是三不五时地随着那些信鸽飞入居云阁中。起先之时,雪晴还想耍赖偷懒,对于一概朝政俗物并不怎么上心,想着她若是不予处置自然还有老皇帝担待着。谁知成和帝对自己女儿的性情也是知之甚深,竟然比雪晴还沉得住气,无论多么紧急重大的朝政需要处置的,他只一味称病不出,通通派人送到了雪晴跟前。到底婧瑶公主的道行还是比不过她老爹,婧瑶公主统摄朝政却不顾天下苍生死活的帽子,她到底还是承受不住,自此之后,再有往来的公文,她也就只得也只得硬着头皮一一批阅了。这样的境况,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了四五年了。以雪晴的天资和灵性,处置起一应朝政公务来自然是早已驾轻就熟,于当今的宣国内政乃至于天下大势,更是早已了熟于胸了。
就在刚才,她刚刚阅完了最近的廷记和要事摘编。而其中最有价值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羲国遣嫁盈容公主,与云国结成姻亲之好。而另一则重要的消息,她倒是比这些传递廷记的信鸽知道得还要早些,还要多些:外界只知道羲国平雁城失守,其他一概消息都被封锁了。恰恰莫叔叔之前便已探得羲国军中异常,必定是有所变故,却不知这变故其要害所在。而她此时却是已经知晓十之七八了……雪晴叟地睁开了双眼,她下意识地掏出了藏在袖中的那枚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