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享受着望烟崇拜的目光,朗声道:“我们魔界之人啊,没有魂魄之说,死了便是死了,直接的很。”
“化为干干净净一抔黑灰,要么被赤风卷散,要么落入鱼腹,哪来什么执念、纠缠。”
望烟捧着面庞,小声道:“我小时候看了许多画本,里面说若是招了什么无妄灾祸,可以在死后变成恶鬼复仇——但在魔界的话,那不是就没有机会了么?”
“技不如人被杀了,有什么好抱怨的,”姜九黎神色坦然,“每天化为黑灰的魔族多了去了,不差你这一个。”
他沉默片刻,忽然扬眉一笑,悠悠道:“但若是捡回条命来没死,那必定是要将仇家剥皮抽骨、开膛破肚,坟头都掘开点把火的。”
对方描述的场景太过于凶残,望烟禁不住颤了一下,诺诺地把头缩回来,吓得不敢吭声了。
真要说起来,且不论人魔自古便不两立,姜九黎还未继承魔尊之位时,是与崖山有一段血海深仇的。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望烟不太清楚,但似乎跟锁魔楼之事有些渊源。
不过张狂似乎事先与姜九黎打过招呼了,他知道两人是崖山弟子,十分赏面地没有出手,反倒兴致盎然地跟着,想要去瞅瞅人界的“鬼”究竟长啥样。
“狂妹那家伙呢?”
见夏知桃向这边走,姜九黎从桌子上蹦下来,不满道:“动作这么慢的?万一那鬼听到风声跑了怎么办?”
夏知桃:“……”
如果杨家之事当真是邪祟鬼怪所为,她忽然有点心疼那还没出场过的可怜鬼魂,被魔尊大人盯上,可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不着急,”夏知桃道,“左右杨家还在原地,整一个家宅总不能忽然跑了。”
姜九黎追问道:“那万一鬼跑了咋办,宅子有啥好看的,我就想看鬼!”
夏知桃:“……一般来说,普通怨鬼活动范围有限,大多局限于身亡之处,但不排除执念过深,化为厉鬼的情况。”
姜九黎松口气:“那就好。”
几人正说着,张狂倒是出来了。她有些局促不安地站着,泼墨长发犹自垂落,五指拉着衣袂向下拽,似乎很不习惯的样子。
细描的眉,胭染的唇,白衣衬着肌骨,好似叶梢霜雪、疏寥寒星,似个水墨画卷中走出的美人。
哪还有半点魔教教主的样子。
说实话,就算是现在把张狂扔入崖山仙灵之中,简直能完美地融入其中,轮容貌甚至更胜一筹,绝对挑不出毛病来。
夏知桃这样想着,旁边姜九黎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犹自感叹道:“我之前还不信,但现在看来,怪不得你能混进崖——”
“等等等一下!!”
张狂惊慌失措,瞬息之间闪了过来,手疾眼快地把姜九黎嘴巴给捂了,在耳畔低声焦急道:“别说出来啊,你想让我功亏一篑吗?!”
姜九黎心道就你这破烂演技,崖山看不出来你伪装就是崖山没脑子,但为了配合对方,还是顺着台阶下了:“好啦!我不瞎说了。”
夏知桃为了保护教主马甲,佯作听不见两人说话,细细瞧了张狂几眼。
衣衫还是稍有些短了,袖口只堪堪遮住半截手臂,露出一小截苍白手腕来。她微微低垂着头,抬手挑起几缕长发,挽至耳廓之后。
五指修长,骨节偏细,似蕴着暖意的羊脂白玉,于名匠之手悉心雕琢而出。
张狂四处张望,见周围没座位了,径直走到桌子旁,双手一撑坐了上去,懒洋洋地翘着腿,将方才风雅破坏得一干二净。
她抱着手臂,叠着修长双腿,靴尖虚虚点着地面,十足的大佬气派,道:“所以,怎么打杨家?”
教主大人,是去杨家驱邪除祟,不是让你去把人家家主夫妇给除了啊!
“等下,”夏知桃瞅到她领口扣错的几枚扣子,强迫症登时又犯了,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些许,“你先别动。”
夏知桃停在张狂面前,将对方堵在桌子上位置,身子微微前倾,五指搭上衣领,指尖摩挲着,轻轻一挑。
盘扣落了几枚,白锦衣领柔软搭落,墨发勾出一缕盈白颜色,顺着细骨浅凹而下,似拢了一壶月光。
“这几枚扣错了。”
那声音不紧不慢,绵柔地落入耳中,她只觉得脑子“轰”一声响,五指紧紧扒着木桌边缘,用力得骨节泛白。
“我帮你重新理一下。”
每一个字都似落入沸水之中,覆上了滚烫温度,蔓开清冷空气,直撞入耳廓之中,顺着脊骨一节节向下,连带着指尖都隐隐泛着热。
崖山衣衫设计的确实有些复杂,夏知桃刚来那会也研究了好半晌,才大致明白哪枚扣子扣哪里,哪层衣领怎么叠。
她仔细帮对方理好凌乱衣领,细细系上盘扣,一抬头,便撞见一双湿润朦胧的漆黑眼瞳,傻傻地看着自己,也不知道移开。
夏知桃直起身子,见对方还呆在原地,忍不住笑了下,眉眼弯似新月,道:“还走吗?”
张狂似是想说什么,结果呆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口,最后诺诺地点了下头。也不敢坐人家桌子了,赶快站回地面,乖乖巧巧地跟在她身后。
城镇中几乎都是普通凡人,也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御剑,几人决定十分低调地走去杨家,顺带可以观察一下,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
不过,比起平时的大步流星,张狂步子慢得温吞,磨磨蹭蹭地保持着点距离。
姜九黎本来冲在最前面,结果因为带错路被其他两个姑娘轰到了后头。他悠闲地踱着步子,好奇地瞅了张狂两眼,道:“狂妹,你怎么了?”
张狂斜瞥了他一眼:“?”
“你没事吧,耳廓这么红,面颊也是,跟糖葫芦似的,”姜九黎抱着手臂,诧异道,“受寒发烧了?”
他如此说完,张狂身子猛地一滞,抬手捂住自己半边面颊,慌乱地撇开视线,凶巴巴道:“你看错了!”
。
杨家距离不远,不过几步路便到了。
比起集市上的熙熙融融,人声鼎沸,这杨家气派虽气派,门前却冷冷清清,连落叶都不愿卷过。
漆红门栏前,两侧都摆着个小巧的青铜貔貅香炉,里面歪歪斜斜地插着几株快要燃尽的香。
火星一明一灭,灰白余烬堆在炉中,被寒风吹得涌动,似浪潮般鼓起一小块。
“喂喂,看这个!”
姜九黎用足尖踢了踢地面,蹭下来一小块灰尘,露出洇在青砖的几滴斑驳血泽,兴致盎然道:“快看!血迹诶!!”
虽说发现了血迹,但只有零星一点,应当只是清理乌星尸体时没洗干净,不慎留下了一点。
夏知桃走上前来,握着铜环轻轻敲了几下,沉闷响声扩散开来,只听“吱呀”一声响,厚重木门被打开条缝,有人探出半个身子来。
“何人敲门?”那人身着个深色大褂,下巴一绺山羊须,眼睛眯成细细长长的一条,狐疑目光落在几人服饰上后,骤然变得激动起来:
“哦呦喂,我的老天爷!!”
他诚惶诚恐,急忙把门给尽数推开,恭敬地弯着身子,五指拢在一块儿:“几位崖山贵客远道而来,快请进,快请进!”
四人跟着他进了家宅,攀谈中得知,这人是府中管家,而进来家中怪事愈演愈烈,仆从下人们经常能看到森森鬼影。
杨家主与其夫人被吓得夜不能寐,精神日益萎靡,只盼崖山之人能帮着祛除邪祟,救众人于水火之中。
管家将几人领入大厅后,忙不迭喊了一堆下人上去招待,自己则一溜烟跑去找家主汇报了。
他动作风驰电逝,几人刚坐下来,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管家便已带着家主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夏知桃打量这杨良才,心道之前那姑姑说的不错,这人确实瞧着不似坏胚,单轮面相而言,倒真有几分寒窗苦读、满腹经纶的秀才模样。
这杨良才面目俊朗,人高袍长,骨瘦肉紧,眉眼卷着股书卷气儿,就连说话也是轻声细语,文绉绉的书生调子。
他急急忙忙的从书房被喊过来,一见几人便拘束得紧,先是恭维一番,接着再絮絮将家宅之事详细阐述。
“几位仙人莅临寒舍,真当是蓬荜生辉。”杨良才拢着古瘦五指,眼下晕着淡青,一派愁苦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