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手杖从他身后的暗影中伸出,轻轻搁在都则肩头。都则霎时露出吃痛表情,呜地打住了话头。

勉强维持清醒的贺兰金英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看见阿苦剌从枯槁的树林子里走出来,身后是牵着风鹿的朱夜。

“你……”他冲梦里才会见到的人伸出手。手被温柔地握住了。

“我来救你。”朱夜抱着他的肩膀,低声说,“村落就在前面,我的风鹿知道路。”

贺兰金英眼皮沉重。他面对虎将军,实则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要他死,只要虎将军愧疚,虎将军就有可能放过贺兰砜。但此时他忽然庆幸自己仍旧活着,朱夜在身边,他们要去高辛人聚居的村落,要回血狼山。

阿苦剌放开手杖,都则的肩膀一时间还抬不起来。“吵什么?”他厉声问。

都则飞快道:“靳岄泄露了贺兰砜和贺兰金英逃走的路线,所以云洲王才能找上门。”

风鹿四蹄屈曲,跪趴在地上,朱夜把贺兰金英扶上鹿背。贺兰砜阴沉着脸,听见阿苦剌在身后说:“果然如此。那大瑀孩子能联合明夜堂和你大哥,来威胁我帮你们做事,这等心机,想诓骗你实在太过容易。贺兰砜,驰望原上的铁律你忘了么?不要轻信大瑀人,他们个个都会骗人。”

贺兰砜睁大了眼睛,他像一匹受了重伤的小狼。

阿苦剌:“他差点葬送你大哥一条命,你还为他辩白什么!”

都则插话:“我确实听见……”

贺兰砜回头看了一眼大哥,忽然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沿着山道奔去。

阿苦剌大骂一声,回头对朱夜道:“别耽误时间,走!”

都则正要往前,那手杖又抵在他肩膀。“都则,转身,回去。”阿苦剌低声道,“你不能再往前了。”

“前面是什么地方?”

“是死域。”阿苦剌重复,“回去。”

他与朱夜,一个牵着风鹿,一个扶着贺兰金英,走入英龙山脉深处。月亮还未升起来,山中寒意逼人,都则打了个冷颤,他不敢违逆阿苦剌,只得转身往回走。

走了许久,夜色渐渐浓了,他跌跌撞撞跑下山道,看见山脚下原本站着碧山守军的地方,是方才与他搭话的守城军统领和两个云洲王随从。那统领开口便问:“找到他们的落脚点了么?”

“没有……”都则竭力解释,甚至说出了阿苦剌行踪以及朱夜未死之事实。

得知他毫无成果,那统领点点头。都则紧张,嚅嗫着问:“云洲王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呢?”统领笑道,“云洲王这样的身份……何必为死人伤神?”

都则没有听见最后一句话。他只感觉视野颠倒、旋转,天地翻覆,稳定下来之后才觉颈脖发凉,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穿着他的衣服,咚地栽倒。

“杀了他会不会有麻烦?”随令兵问,“毕竟是浑答儿的伴当。”

“这等蠢货,用处不大,心眼不小。”统领甩动长剑上的血迹,“云洲王谋逆之事,与你我大有关联。别人躲都来不及,这蠢人不听劝,巴巴地凑上来听,自己寻死罢了。”

那随令兵又问:“可云洲王怎么知道贺兰将军会走英龙山脉?”

统领随口道:“大瑀三皇子说的。”

随令兵一惊:“他如何得知?”

“我不晓得。”统领说,“我只知道,那狐狸眼皇子把这事情和路线告诉云洲王之后,云洲王便把那大瑀质子还给了他。”

***

碧山城码头,船队一切准备停当,岑融似笑非笑,竭力劝说靳岄上船。

“上船不需要讲良辰吉时。”靳岄说,“再等等。”

“你究竟在等什么?”岑融问,“又是那狼眼睛朋友?”

靳岄挠挠脸,没应。他愈是不应,岑融愈是好奇,那好奇中又夹杂几分不甘心:“你来北戎才多久,就已经结识这种知己了?”

“知己不在时日长短……”

岑融又心烦,立刻打断:“你等他做什么?他和我们一块儿走?”

“他来送我……”靳岄才说完,便见英龙山上层云散去,硕大圆月从山尖破出。靠近碧山城的矮峰上,一匹黑色骏马立在峰尖,马上之人背负澄亮月色,手持一把巨大长弓。

靳岄眼睛一亮,挣脱岑融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码头边缘。他不能再靠近了,但看到贺兰砜出现,平安无恙,一直悬在心头的大石才算落下。虽然这与他预想的送别大有不同:他们距离太远了,贺兰砜的声音甚至无法传到他耳中。

靳岄不敢放声呼唤,只是冲他挥手。

贺兰砜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骑在马上看他。靳岄连蹦带跳,以为他看不见自己,伸高手臂乱舞。但立刻,他垂下了双手。

他看见贺兰砜对着他,举起擒月弓。

乌金色的大弓曾被朱夜握在手中,当它还是一把琴时,它弹奏过绵绵的情歌;当它成为一把弓,它点燃过血狼山沉默的铁鹿头。

贺兰砜的弓上搭着高辛箭,箭尖笔直指向靳岄。月光淬炼了它冰冷的箭身。

正在船头与一位年轻船夫调笑的岳莲楼脸色剧变,大骂一声,与从舱中破窗而出的陈霜同时跃向靳岄。

靳岄还在分辨贺兰砜的动作,他充满了不可置信,脸上笑容还未完全褪去,唇中无声地溢出“贺兰砜”三字。

箭矢离弦的瞬间,贺兰砜的手忽然压低了箭尖。

高辛箭呼啸着射向靳岄。它刺破冰冷的空气和似曾相识的月色,击碎了靳岄腰间的玉制鹿头。

箭尾锋利,划过他左臂内侧的奴隶印记。靳岄完全不觉得痛,他只是被箭势带得往后退了一步,站不稳,倒在恰好落在他身后的陈霜怀中。

“贺兰砜!!!”岳莲楼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吼,如有一阵狂风从他脚下卷起,声浪甚至震得江水簌簌作响。他弯腰按住靳岄手上伤痕,箭尾划伤了要害,血不住地涌出来。

靳岄这时候才忽然醒过来似的,在地上抓起鹿头的碎片。碎片扎得他掌心隐隐地疼,他如身处茫然大雾之中,看着岳莲楼怔怔道:“碎了……”

“碎便碎了!”岳莲楼按住他手上脉门止血,“陈霜!”

陈霜一把将靳岄抱起,船队上几位随行的太医纷纷奔出来,岑融手忙脚乱,船面一片嘈杂。岳莲楼抓起地面的鹿头碎片,抬头再望。

山上只有孤清的月亮,贺兰砜已经不见了。

***

一匹黑色高辛马从英龙山脉北侧飞驰而出。它载着自己的主人,往北方的血狼山奔去。

贺兰金英被朱夜和阿苦剌带到了高辛人聚居的村落,贺兰砜确定他无恙后,趁夜启程回血狼山。卓卓还在血狼山,阿苦剌说她不适应那地方,成日哭着要找哥哥。

夜色愈发深沉,哲翁身死的消息像冬风一样迅速在驰望原上流传。贺兰砜尚不知道贺兰金英这一箭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也不觉得畅快,不觉得喜悦。身体沉重,飞霄跃过一道结了冰壳子的溪流,他忽然松手,从马上滚落下来。

飞霄立刻回身走到他身边,用热烘烘的鼻子蹭他的脸。

枯黄的草原死气沉沉,月亮再度被厚重云层覆盖。贺兰砜在黑天黑地的这地方仰躺着,用手捂着眼睛。滚落下来的时候磕得浑身发疼,可他一时间并不能完全确定,真正疼痛的是哪个位置。

呼吸急促,他眼睛疼得要流泪了。那一箭射得仓促,他是想对准靳岄胸口的,但他做不到。岳莲楼和陈霜在靳岄身边,他应当不会有事。这事实令他宽心一瞬,胸口又愈发紧紧地揪着。

贺兰砜从地上爬起来,抱着飞霄的脑袋。飞霄亲昵地碰他的鼻子,这霎时间又让贺兰砜想起了靳岄。靳岄安慰他的时候也常常这样做,但靳岄像小羊,小心翼翼的,会说温柔的话。

贺兰砜忽然扬起头,冲着茫茫的黑夜嘶声长吼:“啊————————!”

声音的余波化作口中团团白气,他重重喘气,眼睛热疼,仿佛跋涉万千山水,却没有抵达目的地。

再次跨上飞霄,他辨认着方向。在草原遥远的尽头,库独林山脉的雪峰闪动亮光。飞霄驮着他小步快跑,一人一马,穿越长风。

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

(第一卷 《寒野》·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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