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174)

贺兰砜立刻哑声低吼:“不行!”

岑融还未开口,新容在袖下握住他的手:“官家,子望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与他姐姐云英情同姐妹。如今云英在封狐失踪,下落不明,顺仪姑姑又流落赤燕,靳家只剩子望一个人。他若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你君王量度,罚过了他便罢了。坊间人人都称子望为小将军,你若……只怕会引起诸多不满。”

岑融:“我并不打算杀他。”

新容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新容再求,求官家饶了那高辛人一命吧。”

岑融诧异:“为何?”

新容:“此人与子望情真意切,不可分离。子望一生坎坷,你身为天子,他又称你一句表哥,你遂了他的愿又如何?官家……”

“不成。”岑融抽手,“圣人不知就里,不必多言。”

靳岄就在朵楼中跪着,贺兰砜身受重伤,在地上跪趴片刻已洇出一小滩血。岑融盯着靳岄的眼睛,发现他双目赤红,那双从来不甘不平的眼睛里,头一回对自己流露出哀求和恐惧。

他能拿捏贺兰砜的生死,他还能让靳岄害怕。岑融心中有一霎的欢快舒畅,但这种快意很快便消失了,他怔怔看靳岄,被心头复杂情绪搅得愈发躁乱愤怒。他成了天子,世上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就连他无法收服控制的靳岄也必须下跪叩拜。成王的喜悦原本应该被靳岄哀求的眼神烧得愈发凶猛,但岑融心头没有半分快活。他撕碎了那封信。

“官家,”广仁王忽然开口,“我能问你要个人么?”

宋怀章握着酒杯,下巴抬了抬。

“靳家的小将军,靳子望。我想要他。”

众人都是一愣。

“传闻小将军虽然身子孱弱,却藏有雄浑心机。盛可亮一案,还有问天宗一事,都有小将军的参与。如今赤燕蠢蠢欲动,南境胶着,若有小将军这样的人帮忙,南疆战事必定有成。”

岑融眉头紧蹙,低笑道:“广仁王,你还需要靳岄去帮忙?”

朵楼中实则是岑融的家宴,在场之人都是与他关系亲近密切之人,言谈随意。可他也没想到表舅宋怀章居然会开口要靳岄,自然立刻回绝。

宋怀章又笑道:“官家再仔细想想?北境有北戎,如今为了碧山盟之事要找建良英和官家的麻烦。西北军又同金羌交战,如今议和成不成还说不定,岑煅与你不是一条心,他统领西北军,只怕你也睡得不安稳。如今南境若是再……啊呀,我也发愁,实在是难,太难了。”

岑融脸色变化,久久不语。

靳岄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广仁王既然要了靳岄,靳岄定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为您分忧。也请官家允诺,放了贺兰砜。”

岑融没有吭声,但靳岄知道他已经有了决定。岑融是不可能为了挽留靳岄而与广仁王对抗的,他不敢,也不愿,更没有对抗之必要。

朵楼中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贺兰砜粗重急促的喘息。待城外烟火散尽,官灯纷纷熄灭,岑融起身离开,未再看靳岄一眼。

靳岄立刻转身扑向贺兰砜。只是才碰到贺兰砜的手,两人还未抓紧,贺兰砜便被禁卫拎了起来。

“别去……别……”贺兰砜用细弱的气声说。靳岄哽咽喊他:“贺兰砜!”

他被禁卫控住,眼看贺兰砜被拖出朵楼。太后随之离去,朵楼中只有皇后和广仁王。靳岄跪行到皇后面前:“新容姐姐,请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新容扶他起身,在他耳边道:“你放心,他不会死的。”说罢匆匆离去。

宋怀章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走入宫内长廊,靳岄还不停回头去望。

“他不会死,活着才有用处。”宋怀章说,“那些伤虽然重,但练武之人不至于就这样没了,放心吧。”

靳岄怎么可能放心。“你带走我,便要保证他们放了贺兰砜。”

宋怀章扭头看他,细细打量一番后笑道:“生我死我,与君长随。你和你母亲的性情还真是一模一样。”

靳岄一震:“你认得我娘亲?”

“当然认得。我结识她的时间比你父亲还要长久。”宋怀章低声道,“你随我走,我带你去赤燕见她。”

“我没听娘亲提过你。”

宋怀章大笑:“她若会提起我,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怪事。”

靳岄惊疑不定,并不立刻相信,紧追着又问:“你能保证官家会放走贺兰砜,我便同你去南境。”

“岑融会放他的。”宋怀章说,“他会放那高辛人回北戎。北戎天君阿瓦饱受狼面将军困扰,若大瑀送他一个贺兰砜,碧山盟的矛盾便可以缓和。既然是人质,当然要活着,岑融不会让他死的。”

靳岄呆在当场,无法移动一步。

“小将军,你很厉害,但你有一个地方算错了。”宋怀章轻笑道,“你不知君王之心何其深邃莫测,更不知利益当先,人可以变得不像人。万民如蝼蚁,蝼蚁之命不可惜。你心不够狠,也不够硬。我若是你,我便在问天宗一案中彻底钉死异见之人,不让任何人有翻身求活的机会。”

他说的这些话完全是大逆不道之言。靳岄沉声道:“你与官家有亲,这些话若被人听去,可诛灭九族。”

“我又不惧他。”宋怀章大笑,“你可别忘了,当时他不敢淹我封地,宁可牺牲沈水下游十几万人命,此事你也是见证之人。如今他新登帝位,根基未稳,连我这样一个边疆大将也能逼他就范。形势逆转来回,全看谁有更大权力。小将军,身入朝堂,只有手握巨大权力才有博弈机会。你没有这样的野心,根本敌不过京中诡谲波澜。”

天朗月明,身在这寂静之处,仍可听见内外扰攘欢笑之声。

凡搅动狂澜者,无一不被狂澜吞噬。

作者有话要说:

如无意外,明天是第二卷 最后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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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锅盖,给贺兰砜喷点儿灭菌消毒双氧水。

第116章 迢递

待梁京满城花灯熄灭,卫岩才回到家中。他身上沾了血腥气,只想尽快回房换衣,下马时却在街角看见纪春明。

纪春明一路小跑,微微气喘,见到他劈头便问一句:“为什么?”

两人同朝为官,又因为在杨松儿、盛可亮案子中与岑融配合默契,现在是新帝极信赖的朝臣。平日里两人见面也会相互打招呼,虽然已无往日的热络,勉强算寻常同侪。但卫岩甚少见到纪春明这样急切愤怒,上一次纪春明这般流露情绪,大概是得知卫岩将与他人成婚之时。

卫岩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官家有命,我不得不做。”

“那是对十恶不赦之人才会动的大刑!他是练武之人,一旦破骨,这一辈子可就毁了。”纪春明气得口不择言,“卫岩你这心肠是什么玩意儿做的!贺兰砜是靳岄什么人你不是不清楚,靳岄对你我有再造之恩,若不是当初他设计为杨松儿翻案,你现在不过是盛可亮底下一个没权没势的少卿,顶个虚衔,什么都做不了!又哪里能有礼部尚书青睐,哪里能娶得娇妻美妾,满堂富贵!”

“我没有下重手!”卫岩厉声喝道,“责备我之前为何不问问清楚?他受的大多是皮外伤,那入骨的刑具我已经尽量注意分寸,去除刑具之后,他仍可寻常练武,不过是肩臂不大灵活罢了。官家知我用刑酷辣才把贺兰砜交到我手上,我若心慈手软,我会是什么下场?你可曾为我想过?”

“贺兰砜持弓、用刀,肩臂不灵活那便等于要了他的命!”纪春明毫不退让。

“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更好的方法吧。”卫岩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恼得大喊,“我囚他于铁笼,我在刑具上加装铁链,故意拉拽,不过都是演给官家看的罢了。只要他足够惨足够疼,血流得够多,官家也就满意了。”

“常律寺有你这样的少卿,真令人不齿。”纪春明咬牙,“你身为大瑀三法司之使,不公正不清白,官家命你诬陷他人,命你对无辜之人动用酷刑……”

“我若拒绝,我若据理力争,换了另一个人来,你以为他就会对贺兰砜网开一面?别的人只会更残酷!”卫岩抓住他肩膀,“我以为你我同朝为官,你能谅解我的苦衷。”

纪春明退了一步:“别人残酷有十分,你偏要做到八分九分,还要辩称自己足够慈悲心善。凡事都用一句你也有苦衷,你也不得以来搪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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