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148)

贺兰砜:“这茶好喝吗?”

靳岄:“还行。”

贺兰砜:“你说还行是什么意思?是说这水不好,还是茶叶太老?或者是此时此地风景不对劲,我与岑煅长得寒碜,令你倒胃口。”

靳岄:“……我没这个意思。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贺兰砜戳他脑袋:“是你想太多了。”

靳岄看看贺兰砜,又看看岑煅,忽然反应过来,脸上登时有些发烧。

他是带着许多成见来见岑煅的。可岑煅这人坦荡直接,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半分花巧,直截了当,不存曲折心思。是靳岄自己想得太多,偏要把岑煅的每句话都解读为另有深意。

岑煅喝了一口茶,叹道:“我觉得这茶很好啊。”

月上中天时,靳岄才与岑煅道别。他今夜才知为何贺兰砜和岑煅如此投缘:两个人的性格实在太相似了。常常聊着聊着放声大笑,有了争执也毫不在意,三言两语便揭了过去。他甚至能明白父亲与岑煅交好的原因:父亲也是这样坦率直接的人,他当然会欣赏这种复杂世情里仍旧怀有一腔热血的儿郎。

贺兰砜把靳岄拉到一旁说悄悄话,抬头看见陈霜对岑煅与宁元成鞠躬。那三人一言不发,无声地传递着某种外人不知晓的语句。岑煅不接受陈霜的礼,他托着陈霜手肘令他站起,摆了摆手。

回程路上,靳岄问陈霜方才为何行礼。

“感激五皇子把贺兰砜带到梁京来。”陈霜笑道,“多亏有他,否则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高高兴兴笑一回。”

靳岄:“我平时和你下棋聊天,也会笑啊。”

“那怎么一样呢?”陈霜说,“人真的快活和勉强自己快活,完全不同。”

见靳岄点头微笑,陈霜想了想,又问:“你为何不把问天宗宗主画像之事告诉五皇子?”

“再等等。”靳岄回答,“这是我手中至关重要的信息。我只有确定岑煅完全值得信任,我才会说出来。”

“我认为五皇子比岑融更值得信任。”陈霜低声道,“趁此机会,你大可以向五皇子表示诚意,若是五皇子来保护你,你便能脱离岑融。”

靳岄摇头。

“带我回到梁京的毕竟是他。”他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我不能忘恩负义。”

***

岑融府中书房忽然传来器皿碎裂之声。

游君山略微低头,沉默不语。

岑融右手掌心伤口有血沁出,滴落在桌面白纸上。他竟生生捏碎了一只瓷杯。

“你确定?”他厉声问。

“确定。”游君山重复,“岑煅从封狐带回梁京的高辛人,正是贺兰砜。”

第99章 争执

几日后,岑融来到府宅拜访靳岄。他开门见山,直接便说:“我知道贺兰砜来梁京了。”

靳岄印象中的岑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岑融长相随母亲惠妃,容貌俊俏,藏锋纳云的狐狸眼总是笑眯眯,朝中上下都知道这位三皇子有心计,不好应付。岑融说话也喜欢拐弯抹角,从不直截了当。

靳岄不好继续隐瞒,承认了:“没错。”

岑融皱眉看他,目光里藏几分愠怒与复杂。

靳岄知他心中所想:“你不必担心。”

岑融:“我担心什么?”

靳岄:“我不会与岑煅有多余的来往。”

岑融失声而笑:“我担心的是这个么?”

靳岄:“难道不是么?”

岑融:“贺兰砜一来,你就要跟他走了对吧?去北戎,去什么血狼山,总之你是不会留在我身边的。”

他右手的划伤已经结痂,掌心几道纹路,乍一眼看去,竟像是断掌一般。

“投靠岑煅也是个好选择。岑煅要招纳贺兰砜进西北军,他这样的人才在军中简直如鱼得水,很快就能和他哥哥一样成为大瑀赫赫有名的异族将军。你必定也会去封狐城,我早该知道你留不住。”他说,“你跟我回来,目的只是为了给你父亲洗脱冤情,全然不顾我如何挽留你,如何真心待你。”

靳岄只是静静看他,并不出声。

秋风穿过亭子,院中高树纷纷凋落黄叶,池塘里漂着薄薄一层细叶片。秋意渐渐深了,白日里也会让人忽然有一霎寒意。

岑融今日显得非常急躁,这与靳岄平时接触的他很不一样。和他合力绊倒盛可亮的时候,岑融还是意气风发的,但后来的许多事情,渐渐令他失去了分寸。

其中最令岑融焦灼的便是仁正帝的重病与岑煅的归来。

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原本一切尽在岑融掌握之中,谁料天子之心如风云般难测,岑融至今无法从仁正帝口中得到一句确凿话语。而仁正帝越是病入膏肓,就越是重视岑煅,他对岑煅的倚重已经足够让朝中各人疑惑重重。

靳岄揣摩朝中各路人马心事,常常想起云洲王阿瓦对北戎天君所做的事情。天家无父子,这是子辈的恐惧,何尝不是父辈的恐惧?若仁正帝现在立岑融为太子,难保岑融不会独揽大权。仁正帝怕的是自己虽为皇帝,位仍在,权已空,连性命都要系在太子岑融身上,那是极其悲切之事。

而他的犹豫和不安完全是因为,身为父子,他实在太清楚岑融品性。

靳岄心里也清楚,岑融对贺兰砜的无穷敌意全都是因为自己而生。但自己不可能永远留在岑融身边,对靳岄来说,长久地困囿朝廷就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如钝刀切肉一般,痛苦沉重。

“我知道你心烦事很多。”靳岄说,“表哥,你想做人上人,就要受人上人的苦。这是逃不掉的。”

岑融哑然失笑:“我以为定山堰一事之后你就对我失去信心了。”

靳岄:“失望过,但你毕竟是大瑀三皇子。”

岑融喝光杯中茶水,喟然一叹:“你或许不知道,广仁王宋怀章不愿遣兵西北。”

靳岄吃惊不小。当日碧山盟签订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保存北军战力并赢得南军调拨的时间。西北军受创严重,金羌大军又来势汹汹,只有将南军调到西北,才有可能抵挡。

广仁王宋怀章是岑融的表哥,也是岑融即便牺牲沈水下游十几万百姓也要保护他封地的厉害人物。靳岄只记得以前听父亲谈论过宋怀章。宋怀章承袭其父爵位称号,镇守南境多年,与属国赤燕关系很好,多年来从未有过任何战役波动,是连仁正帝也要尊重三分的南境猛将。

宋怀章不肯调兵西北,原因十分简单:南军将士全是南方人,到了西北军属地必定水土不服,无法作战。

靳岄此前并不知道广仁王竟然如此大胆忤逆,连朝廷的调令也无法动他分毫。

“宋怀章不肯打金羌,张越和岑煅支撑西北军,胜算并不大。岑煅吃亏,你不是应该高兴么?”靳岄问。

“时机不对。”岑融说,“广仁王现在不肯动,他又是我表哥,爹爹恼怒起来便迁怒娘亲和我。如今情势,我必须万分小心。”

靳岄提醒:“最坏结果便是金羌军入境,逼迫大瑀签订条盟,割封狐城、白雀关等地。若是到了那个时候,碧山盟中所埋的雷便可以引爆了。”

岑融注视他,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半座封狐废城……若不是有你,这个陷阱我们根本设计不下来。”

靳岄学着岑融的腔调开玩笑:“你若再怀疑我,便是伤了我的心。”

岑融看他:“你信我,依赖我,不过是希望我有朝一日得登龙位,为你们家洗清这泼天冤情。”

靳岄:“你若能做到,子望此生不胜感激。”

岑融低头注视掌中茶盏。茶杯在他手中转动,茶叶摇晃。“子不言父错,臣不议君过。”他说,“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你何不放下?”

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靳岄只是看着岑融,一时之间连该说什么话都忘记了:“我要放下什么?”

“即便那旨书是梁安崇写的,可最终这过错还是会被扣在爹爹头上。”岑融说,“肉体凡胎,岂能无错?可他身为天子,又怎能有错?”

靳岄气得双手握不住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着脆响。

“有错就要认,有错就要偿,我以为这是三岁小儿都该懂得的道理!”他愤怒起身,心里又疼又苦,“即便那是梁安崇拟的旨,若官家不点头,他又怎么能去宣旨去办事!官家这样做,无非是因为这是最能息事宁人的办法!朝廷被梁安崇把控,他无能为力,这是他的问题。可他不能牺牲我们靳家,牺牲我父亲一生清誉,去满足梁安崇的私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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