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答应再没眼力见,此刻也想到要给他更衣。她赶紧拿起衣包打开,抖出里面两件常服,含情脉脉说:“皇上,快把湿衣服换了吧!”
昝宁暗暗纠结了一下,但确实有些寒冷升起在脊背上,今天太重要了,他决不能生病倒下,让为他奔走筹划的那么多人功亏一篑。
他说:“衣服给朕。你背过脸去。”
颖答应吃吃笑道:“皇上害臊啊?”
他嘴硬,说:“废话,你穿得严严实实的,我为什么要给你看?头转过去。”
颖答应掩着嘴,心想:我又不是没见过!
她假装扭过半边脸,而眼角余光却偷偷瞥过去,恰好看见皇帝解了那两件衮服的内外袍子。
她心里“怦怦”地跳。
她其实就侍寝过一次,那次只顾着害羞和疼痛没细看他,大概就觉得那是个很瘦的弱冠儿郎。后来被招幸的次数虽多,事实上全是独守空房,担了个空名——她只以为这样瘦弱的儿郎,必然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还想法设法给他弄药吃。没想到今日一见,那身条上有凸有凹,白皙的肌肤却有肌肉的棱隐着似的。
她喉口不由“啯”的一声。
昝宁循声抬头,不由横眉:“你干嘛呢?”
颖答应羞答答说:“奴才的衣衫……其实也全湿了。”
“你难道也带了衣包来换?”
她一脸委屈地摇摇头,摸摸鬓角:“奴才可是从宁寿宫的空房子那里被带出来的,跟个囚徒似的,还有人想到为奴才打衣包?……哎哟,这风吹着还有些冷!”
昝宁看了她一眼,终于说:“朕的衣包里有两套衣袍,那套不是明黄色的兼丝葛布,你对付着穿吧。”
颖答应心花怒放,原本对他一直以来忽冷忽热状态的担忧瞬间就消失了,心里想:他只是不“能”,并不是心中没有我。看这知疼着热的模样,好叫人心动呢!
她于是也伸手解衣扣,嘴里娇嗔着:“哎呀!奴才换衣服呢,皇上也把头转过去嘛!”
昝宁翻了个白眼,别过身子自顾自把衣扣系好。
颖答应扭扭捏捏换衣服换了好半天,还没等来他扭头一顾或偷偷一瞥。
“到了。”外头说。
颖答应问:“皇上,到哪儿了呀?”
“清漪园。”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的衣服还没穿好啊?!”
第181章
都到园子门口了, 颖贵人不好意思再慢慢换穿衣服勾搭他了,赶紧地三两下把衣裳扣好,有些担忧地说:“要么, 请个宫女从里头给奴才带身衣裳出来?”
昝宁说:“误了给太后请‘安’,你担着我担着?”
颖贵人犹豫了一下, 心想:事急从权, 穿皇帝的常服就穿皇帝的常服吧, 正好这样到丽妃她们面前绕一圈,也叫她们晓得皇上真正宠爱的还是我!
她下了车,已有护卫撑伞过来。再回眸一看,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身后密密麻麻的都是穿着兵弁衣服的人, 离得近的一群侍卫、护卫气宇轩昂,把皇帝团团地护住了。
一大队人步伐橐橐地往清漪园里的“九州清晏”而去,直到了门口, 护卫们依次散开,侍卫们则握着刀把, 继续跟在皇帝的身边。
宫殿门幽幽地洞开着, 隐隐能听见后苑的啜泣声,但躬身立在廊庑下的一个个大小太监, 屏息凝声,面貌紧张, 却也不说一句话,更没有一个逃窜的。
太后御下, 不能不说也是有一套的。
昝宁在门口站了少顷, 雨珠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伞面上滚落下来。
太后宫里的总管太监从门里出来,倒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冒雨上前给皇帝行了礼, 然后朗声说:“万岁爷吉祥!太后问万岁爷,这会子带刀兵进来,可是要弑母?”
昝宁反而愣了一下,而后说:“大祭时处置了叛臣,这会子是来看看皇太后是否还平安的。”
杭太监居然还能谄色一笑:“哦哦,那万岁爷放心吧,太后老佛爷除了气得肝儿疼,其他都平安。这会儿她在给先帝上香,请万岁爷先别打扰。”
居然就这么把皇帝撂在雨地里,自顾自又回屋去“伺候太后”了。
“孝”字像一顶沉甸甸的钢铁帽子,即便是不愿意,也不能不顶上。
昝宁看着面前一串串雨珠,视线却有些失焦,心里纠结:太后这会子应该算是失势了,没有掌控兵权的纳兰国轩,她想要再来一场宫变难度不小,自己若是为了身前身后名,放她一马,继续将她颐养在园子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另一方面,朝廷里她仍是有盘根错节的势力范围,即便借着纳兰国轩叛乱擅权的罪名清洗一批人,也并不容易斩草除根,而母后的一句命令乃“尊长之命”,他有时候并不能全数驳斥,那么未必不给她日后再造可乘之机。
政治斗争中所谓“斩草除根”,就是一旦撕破脸就再难弥合,只有你死我活一条状态。
之前用鹰来传递信息,毕竟纸张单薄,字数不足,难以畅谈,更无当面交流的互相启发、考虑巨细,所以夺纳兰国轩之兵权是周详了,如何对付太后只想到了浅表。
为了不显得失礼,昝宁还是特意在太后寝宫门口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当着众人的面朗声说:“太后身子骨不适,不愿意见儿子,儿子就在这里给您请个安。嘱咐御医小心伺候着,谁有任何怠慢,朕定不轻饶!”
反正是惺惺作态,行完礼,他拍拍袍子上泥湿的地方,自顾自就起身离开了。
众侍卫环绕,他大大方方到了“九州清宴”里处置政务的阁子,一把将垂在御座前的一面琉璃珠帘扯掉,吩咐着:“朕身子骨已然安好了,太后临时垂帘就可以到此为止了。从明日起,一应奏折仍然送到紫禁城养心殿里,这地方,留给太后颐养天年。朕自然会常来定省。”
侍卫们大声地“嗻”了一声,看着满地的琉璃珠子到处乱滚乱蹦,而几个亲信的已经在帮着收拾桌子上、橱柜里的奏折和信笺,包里归堆全装了一个大匣子,预备着皇帝带回去。
昝宁四下里转了一圈,然后吩咐:“叫颖答应进来。”
在外头等得心焦的颖答应顿时精神一振,对着围房里的镜子摸一摸鬓角,拭一拭脸上的污渍,扽一扽皱褶的衣襟,而后提着过长的袍摆,换了一张千娇百媚的表情到阁子里,蹲身请安,然后说:“皇上,奴才一直在候着您吩咐呢!”
昝宁清清喉咙,说道:“桂儿,你留在园子里吧。”
颖答应一阵失望,大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水,说话都哽咽了:“皇……皇上……奴才是做错什么了吗?”
昝宁低声说:“你当朕是在罚你?不,不!朕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朕管着这里,尤其不能让丽妃翻天。”
他沉吟了片刻说:“这地方得留给太后居住,但朕不放心她;这里配给朕的太监宫女,也全是太后的人,我一个都不能用。你要帮朕的第一件事,把原来朕身边那些人都找回来,重新甄别。”
颖答应委委屈屈的,低声“哦”了一下,旋即又抱怨道:“奴才区区一个答应,谁听奴才的吩咐?”
“原来是为这!”昝宁不由笑了,“你放心,朕自然不负你!”
他到案桌边,扯过一张御用的夹宣纸,提笔濡墨,边写边念:“朕惟赞化宫闱,必赖柔嘉之质。咨尔答应齐佳氏,侍奉深宫,淑慎居心,长奉女箴,礼法是宗。原膺嫔位,却为人所陷,则愈凛小心而严翼,敬勤弗怠。以册印封尔为颖妃。尔其钦承休命,永流翟舀之芳,只荷鸿禧,勉奉掖庭之职。钦哉。”
颖答应眨巴着眼睛听,前面一大半听不懂,但到了“以册印封尔为颖妃”一句可听懂了,犹自不信,眨巴着眼问:“啊?皇上的意思是……奴才……”
昝宁对她笑道:“自然要给你足以匹敌丽妃的位置。”
“这……这……”颖答应心里狂喜,好一会儿才说,“这也太超擢了……”
但转念又一想,自己原本就已经做到了颖嫔,要不是太后那个老不死的从中作祟,说不定自己早已是妃子了,这也算不上超擢。
及至看到昝宁亲自写好了册妃的谕旨,盖上鲜红的皇帝之宝大印,那更是心中怦怦乱跳,反倒笑不出来了,含着一眶热泪,深深地给昝宁磕头:“奴才一万分叩谢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