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昝宁也进了阁子,神情肃穆。
太后扭脸问:“消息出来了?”
昝宁说:“是,都招认了。账本子还要细细看,估摸着要问几天的话。”
“嗯。办得不错。”
皇帝犹豫了片时又说:“大刑没有敢动,吴氏先有抵赖,不相信会被刑求,后来是……是宗人府发的话,内务府的人动的手,拶了一拶,她受不住就肯招供了。由药婆子当场看了,指骨没事,关节处青肿了。”
太后冷笑一声:“这么轻的刑责,也真是看在礼亲王的面子上没有为难她。”
她眯着眼睛满意地想:礼亲王两个弟弟都和他离心离德,荣聿听说要把铁帽子给他,更是巴结得很,这小子虽有些小滑头,总体还是个听话的主儿,又在内务府,来往方便,堪得大用。
她在戏腔的高亢调子里笑融融说:“总算大案审结,我长久啊这为皇帝悬着的心,也该放下了。”
她看着皇帝,目光锐利:“皇帝你说是不是呢?”
昝宁面无表情,过了片时说:“让皇额涅操心,原是儿子的不孝。”
“哎,好多事你不懂,我不能不操心,毕竟祖辈们留下这样的江山,这样的社稷,我既然劝先帝爷把大位传给你了,自然不能不谨慎地协助你把这江山坐稳、坐好,不能坐视你犯错,毁掉了江山社稷。”
她陡然话音转了,目光看向了颖嫔:“刚刚颖嫔悄悄向皇帝进言,说了点什么?”
颖嫔一脑门子的汗都出来了,起身僵立,好一会儿才在京胡那揪心的曲调中喃喃说了句什么。
太后冷着脸,横着眉,冷笑着斜乜她:“你声音高一些,我年纪大了,听不清呢。”
颖嫔努力放大了些声音:“奴……奴才没和万岁爷说什么……”
求助的目光忍不住一瞥昝宁。
昝宁为她求情:“刚刚儿子和颖嫔在围房遇到了,随意聊了两句,她没有进言。”
太后“哼”了一声,转脸问皇后:“你那个宫女听到了什么?”
皇后的笑意简直遏不住,起身答话:“妾的大宫女刚刚去围房解手,听见颖嫔为她干娘在和皇上求情呢。”
“她干娘是谁呀?”太后故意一副全不知情的表情。
皇后说:“咦,不就是原来的那位侧福晋吴氏嘛?”
太后“啧啧”两声,道:“原来是吴氏!糟了糟了,咱们竟没有避一避颖嫔,叫她知道自己干娘遭刑、招供,只怕要心疼死了。”
皇后说:“谁说不是呢!颖嫔说:‘太后在畅音阁听戏,又岂知道外头的一切?皇上若下密谕给三法司,让他们吓唬吓唬也就完了,何必真刀真枪地刑讯一个弱女子?’啧啧,真是实心为她这位干娘着想呢,到底是一丘之貉,她的父亲不就是礼亲王提拔上来的?”
太后收了笑意,一脸威严:“颖嫔!你这可是后宫干政!”
颖嫔已经知道自己落入了皇后的圈套里,突然间万念俱灰,也突然间什么都不怕了,她依然昂然地站立着,细细的眉毛挑起来,扬声说:“奴才不敢干政。”
太后说:“笑话,你还不敢?你已经敢了!叫皇上密谕三法司不得刑讯,这不是干政?!拿我这老太婆当瞎子聋子,这不是干政?!谁给你的胆子啊?!”
颖嫔说:“哦,如果说‘避着太后’这句也算干政的话,那奴才知道是谁给奴才的胆子了。”
太后不意她居然敢反驳,一时也愣住了,听着她的话居然问:“谁?”
估摸着要拉皇帝垫背了吧?
不料颖嫔说:“奴才自然是和太后学的呀。祖宗家法中说‘后宫不得干政’,难道太后就不是后宫之人?”
太后再想不到颖嫔居然有这么大的狗胆,敢当面嘲讽她,气得把面前的案桌用力一拍:“你……你反了你!”
她金镶翡翠的护甲被拍飞了出去,养了一寸长的指甲崩断了,桌上的碗盘都跳了起来,里头的水果点心蹦了出来,茶汤和甜品翻倒,顺着桌子流到了太后精美的锦缎衣裳上。
而然身边的人也都愣住了,一时僵在那里没有反应得过来,直到看见太后捂着手指瑟瑟发抖,才一个个围过去,“哎呀哎呀”叫唤着,上赶着擦衣裳的擦衣裳,看伤势的看伤势,凑近讨好得晚了的则忙着拾掇桌面,甚或就是嘟嘟囔囔骂颖嫔作死,竟然敢这样子气着了太后。
第152章
昝宁这日回到养心殿, 脸色有些憔悴疲惫。
但见到李夕月时,他还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李夕月也听说了今日慈宁宫的事,忐忑不安的心在见到他的笑容之后才放了下来。
“听说今日闹了绝大的一场风波?”她边帮他解外衣, 边小心问。
昝宁笑道:“风波虽大,与我无关。”
揽过李夕月的腰亲了一口, 才又说:“颖嫔的尖刻今日才算得其所用。她居然敢这么直接就对太后顶撞上去, 我还真没想到。看她平日挺蠢的, 今天那句话倒是聪明得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顿时怼得太后几乎无言。”
“那颖嫔没有受处置?”
“怎么可能没有?”昝宁说, “太后那性子, 骨子里和她侄女一个样,又尖酸又小器——唯一不同的是她比较会算计,比皇后精明。不过这一算计, 颖嫔除了一个空空的嫔妃名分架子,还剩下什么?倒是看见太后着意注目了我几眼, 敢情她倒是有些顾忌我的想法。”
“那你怎么做的呢?”
昝宁说:“孝道为先, 自然先把颖嫔呵斥一顿,叫她跪下认错。她呢, 口不择言了一句,估计也知道后怕了, 乖乖就跪在戏台下面默默饮泣,估摸着这会儿也还没起身呢。”
“跪一跪也就没事了?”
昝宁摇摇头:“哪那么便宜!估计这次她的位分要被撸到底了。”
礼亲王的案子终于告一段落, 朝堂中与后宫中均是大震荡:
朝中且不去说他, 自是各有冷暖;
两件牵连到妇人的,一是宗人府传来的消息,原本作为礼亲王侧福晋的吴氏, 颜面无存地遭受刑讯,大概既是疼痛难忍,又是羞愤难当,在宗人府的牢房里小产了,出血甚多,好容易保下一条命,但虚弱到走路都走不动,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二是后宫颖嫔被牵连,在畅音阁外跪了整整一晚上,晕倒在地,太后不为所动,下懿旨说她“毫无人伦礼仪,但知媚主求荣,以家人私意,妄图干议朝政,实属不可恕之大罪”,废嫔位为答应,迁到宁寿宫老太妃们的院子里,分了间还不如宫女的围房给她,彻底断了她和皇帝的关联。
说是断了与皇帝的关联,因为宁寿宫里都是些皇帝庶母辈、祖母辈的老嫔妃,先头皇帝死了,无子无女的嫔妃们无人奉养,就只能在这里养老。而男女有别,辈分有差,皇帝要避嫌,无事绝不会到宁寿宫去。
昝宁琢磨了一下,对李夕月说:“这件事情上,颖嫔是委屈的,将来我的反戈一击,或许还少不了她的现身说法。只是不方便去看她,你替我走一趟,探探她的口风,也可以逼得皇后更生些嫉妒。”
“这节骨眼儿的,还想着惹一惹皇后啊?”
昝宁耸耸肩,一副没奈何的表情:“还不是为了你?”
李夕月说:“可别!我不图什么,也不指望什么。这会子还是小心为上吧?”
昝宁说:“等礼亲王伏法,我还慢慢等着和太后周旋?自然是打算着同时就收回权柄了,自然也不会再给皇后留那么多时间。太后有一句话说的还是对的,留她们一日,就譬如是养虎一日,我可不能还怀着宋襄公之仁。”
于是,李夕月提着养心殿的雕花红漆食盒,由一个小太监陪着,一路顺着甬道到了宁寿宫。
春天的宁寿宫倒还是生机勃勃的,这里人手紧,平时打扫、布置没那么勤快,所以砖缝里的草疯长,树上的花和叶子也疯长,而飞来的鸟儿藏在树杈间,一进去就觉得分外阴凉,而鸟鸣阵阵,花香翩翩,绿琉璃瓦的飞檐偶尔露出一个角,反而觉得比起养心殿等处的森严,要多些回到人间的平凡气息。
养心殿陪同的小太监到了宫苑门口就不能再进去了,另有里头的首领太监把人领进去。
他打量了李夕月两眼,笑道:“姑娘瞧着面善?”
李夕月笑道:“高谙达不记得我了?我刚进宫时,就在宁寿宫禧太嫔处伺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