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武有些不好意思,紫赯色脸微微发红:“奴才拆了一支鸟铳,想看看里头结构。”
“你不是王府的亲卫么?对这个感兴趣?”
亦武道:“奴才也不想做一辈子戈什哈啊,没有出息。过几年大挑,若是能挑到神机营,就是奴才的造化了。”
神机营是禁卫所用的火器营,对普通旗下子弟而言,最好当然是挑入宫里做“虾”(满语“侍卫”之意),其次就是入禁卫军,实权最大的是步军统领衙门,亦即俗称的“九门提督衙门”,而由皇家训练的神机营、虎神营、健锐营等也是颇好的选择。
亦武有雄心,想着一步步从武事上锻炼,将来有个顶戴也好风风光光娶李夕月做媳妇。
昝宁笑一笑,点点头,而后干脆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闲闲问:“你老姓儿是瓜尔佳?定亲了没?”
皇帝居然记得自己的老姓儿,亦武有些激动,但后面问他的私事,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就失仪地挠挠头说:“定也不算定。”
“那么,就是有了喜欢的人?等着下定?”
亦武“呵呵”傻笑两声:“奴才不敢欺瞒,从小儿一起长大的,是有个姑娘……”
他想,要不要说呢?万一这会儿求个指婚,皇帝一高兴就答应了?如果是皇帝指婚,那就不用担心自己的母亲嫌东嫌西,觉得李夕月要在宫里待到二十五岁才能出来结婚太老了。
不过,交浅言深,又是面对圣驾,他毕竟胆子不大,想了又想也没敢开口。
昝宁也笑笑,心里想着白荼、李贵跟他汇报的关于亦武的每一个点滴,从李夕月每每和白荼提及亦武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到李贵套出来的亦武的家事、身世、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他都很清楚。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大概也就李夕月和亦武两个人还傻乎乎的,被人打听了个底朝天也还什么都不晓得。
“有个姑娘好啊。”昝宁本能地想喝茶,临了发现手边只有亦武用的个粗茶杯子,尴尬地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继续说着,“看得出你挺喜欢她。她对你呢,是不是也挺喜欢的?”
亦武“嘿嘿”又是笑,最后不好意思地说:“应该也是吧?小时候一起玩大的,青梅竹马,顺理成章。”
没成想对面坐着的皇帝“呼”地起身,然后大概自己觉得自己失态,冷笑了一声:“那挺好啊。将来要有喜糖,带一份给朕。”
话虽不重,但有点阴阳怪气,更何况那脸色忽然的转变。
亦武不笨,已经察觉不大对劲,发红的脸顿时失了色,但又不知何从辩解,只能傻愣愣看着挑着一边嘴角冷笑的皇帝,最后又磕头磕磕巴巴说了句:“皇上恕罪。”
“你有何罪?”
亦武眼巴巴地想着,半晌说:“那天……奴才胆大妄为,摔赢了皇上。”
“这不是罪。”昝宁干巴巴说,心里想,好样的,就你敢赢我!摔跤也就罢了,夕月这事儿,你休想赢!
但他不愿意在臣子面前显得小肚鸡肠,仍然是笑笑说:“你是礼亲王府里的吧,好好当差,好好伺候朕的伯父。将来……”他看了一眼桌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鸟铳,又说:“你要喜欢火器,神机营需要有才干的年轻人。”
亦武倒又兴奋了起来:“是!奴才已经拆解了四五把鸟铳了,还有一支燧发枪——是礼亲王的,他有一回着人擦枪,奴才就自告奋勇,然后就偷偷地拆开瞧了瞧。”
他见皇帝本来欲要走了,听他说枪倒又回过头饶有兴趣的样子——人往往容易在自己擅长的点儿上兴奋,也容易误以为人家也喜欢这物事,引以为知音——于是说得越发卖力:“之前剿灭捻匪,说是匪民里也用用土制火铳的,远程的杀伤力不亚于弓箭。其实神机营好好练火.枪阵法,再给各地绿营多配火器,多练战阵,将来布防的能耐,一定远超先帝爷时各旗和各绿营。”
“等等。”昝宁毫不客气地说,“在朕面前腹诽先帝?亦武……”
亦武憨笑着一口气接上来:“臣不是腹诽,臣只是有这样的想法。冗兵冗政,最是拖累国家。”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昝宁本想拉下脸训斥他,甚至可以借这个大好的机会贬逐他——那样,亦武就再没机会让李夕月有想头了。
但他还是忍耐住了,只是说:“冗兵、钝器,确实是先帝时军力最大的不足。然而更重要的还是民心。”
亦武由衷道:“皇上圣明!但下头人都说,自皇上亲政以来,言路渐开,政局渐清,匪事也告一段落,民生也逐步提升。臣,觉得国朝中兴在望呢!”
这段话若算马屁,可谓直白而拙劣。然而这年轻人眼里有光,即便是话语不大检点,反而让人觉得可信。
昝宁一肚子的阴谋暗算顿时烟消云散,好一会儿才点头说:“亦武,承你吉言!”
第99章
言路渐开, 政局渐清,中兴在望。
算起来朝局已经有五六十年萎靡不振了。自五十年前黄河改道决堤,中原诸省陷入了一片饥荒, 朝廷例有赈灾的钱粮,然而吏治腐败, 从上到下一片盘剥, 先帝杀地方贪贿官吏不下百人, 然而根基是腐的,杀人的鲜血吓唬人一时,结果却是更加官官相护——只有连成这样一片互相保护的网络, 官吏们才能更加肆无忌惮捞钱刮地皮, 作威作福。
然而民心如水,载舟覆舟。
老百姓能不饿肚子的时候,即使过得穷苦些、艰难些、委屈些, 好歹有个盼头,仍然愿意平平安安地过小日子;一旦连卖儿鬻女都不能饱腹了, 那么揭竿而起和活活饿死是同样的结果, 前者尚有一丝希望。
“盗匪”四起,其实多是逼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外虏眈眈, 更是让脆弱的帝国如履薄冰。
在这样的情况下继位的昝宁,除了刚刚登极时还少不更事, 长大些后,不免每日忧心忡忡了。
亲政三年, 好容易渐渐平息了民变, 但打仗打出来的巨大的国帑窟窿依然压在他身上。特别是这三年来,每每冷眼旁观礼亲王身边聚集的一群人,党同伐异, 联结成的网络几乎覆盖了朝廷的中枢和最富有的几个省份。
礼亲王并非毫无才干的昏庸之辈,但朋党之势必然是皇帝心里扎得深深的刺,更何况这根刺还是毒刺,一点点在挑战昝宁素日读书时读到的“仁义爱民”的底色。
两天后的腊月二十三,被称为“小年”,祭灶是大祭,宫里无比重视。
在坤宁宫里设了供案,奉灶君的神牌,燎炉拜褥一一环置,御茶房、御膳房设供献三十二品、黄羊一只。
皇帝和皇后穿着明黄吉服袍褂,亲自在坤宁宫东墙的灶君神像前拈香,跪叩行礼。
接着,坤宁宫的大灶“咕嘟嘟”烧得沸起,剥洗干净的整头肥猪放进大铁锅中,俟烧熟之后,由皇后亲自操刀脔割,热漉漉白煮猪肉连肥带瘦片出来,最好的部分供神,余外作为胙肉分赐大臣和侍卫。
晚膳时,皇帝面前就是这样一大盘的肉。肉是白水煮的,一点盐都不放,也不准蘸酱,宫中侍卫吃肉时会用蘸着好酱油九蒸九曝的桑皮纸浸汤,然后抹一抹肉,酱汁就裹在肉上。
但昝宁面不改色,一块一块吃那毫无味道的白腻腻的肉。
皇后一直斜眸看着他,也不劝他吃点其他的清清口,只等他吃完了,才笑道:“皇上真是不容易,这祖宗的规矩守得好。”
膳后有膳牌,今日衙门封印不当班了,军机处、兵部等全年都要留人值守的衙门今日也没有递牌子过来的。
皇后看了内奏事处的小太监一眼,又望向李贵,笑道:“今日敬事房的牌子也不用递。”
然后斜眸看向昝宁,几乎带着些挑衅的:“按着祖宗的规矩,大年小年,讲究个夫妻团圆。”
不错,这是祖宗的规矩,也是皇后能享受的特权:三大节、六小节、帝后寿诞,都是“夫妻团圆”的日子。
昝宁慢慢掸衣,起身,缓缓而淡漠地说:“还早。先去陪太后听戏吧。”
畅音阁又搭了老大的戏台子,借着过节,把皇家的亲戚都邀过来,叙了家礼之后就热热闹闹、呼朋引伴地看戏喝酒,倒比坤宁宫喜庆得多。
昝宁坐在皇后身边,给太后敬一敬酒,看着戏台子上嚼甘蔗渣一样无味的老曲目,眼睛的余光在四处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