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了。”罗维诺忽然站起身来,硬邦邦地说,“其实我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来告诉你,旅长决定派我一个人去执行下一次侦察。”
安东的笑声骤然停住了,显而易见的忧虑浮上了他的眼睛。他向着罗维诺迈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腕,感受到了脉搏那激动不安的跳跃。
“一个人?我可以去请示旅长,要不要我和你一起?”
“你以为我会害怕?我家老头儿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罗维诺用力挣开安东的手,故意打了个拖着腔调的呵欠,“明天下午就出发,现在我要去睡了。”
然后他就高傲地走下了楼梯,靴子将每一个台阶磕得啪啪响。
第7章
弗朗西斯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伸出手掌,和着楼梯上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打着拍子。
“原谅我吧,安东老弟!为了这不负责任的玩笑!”他幸灾乐祸地冲着安东眨眨眼睛,“这要是在五百年前,罗维诺多半要给你下一封决斗的战书:为了美丽的娜塔莎公主,让我们赌上骑士的尊严和性命!”
“瞧你!罗维诺要是真心喜欢娜塔莎,我决不和他抢。圣母作证:我对娜塔莎就像对亲妹妹一样……”
当他们以成年男子的方式争论起女人的时候,仿佛飘去一片云彩似的,娜塔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身边。她伫立在天台边上,直到手心的汗浸入了生锈的栏杆。这些毫不造作的、游击队员的话语,她早已熟悉。他们每一个人都怜惜她、照顾她,有时候还说两句笑话逗她。但就是不可能爱她。
既然爱情是为了幸福,那么何苦去找一个忧郁、冷漠而严肃的姑娘。这个十六岁就被法西斯侵略者赶到异国他乡做苦工的姑娘;这个十七岁就揍监工的耳光,被毒打一顿后又推下土坑活埋的姑娘;这个深夜里靠血淋淋的十指挖开坟墓,凭一双赤脚逃入亚平宁群山的姑娘;这个十八岁就背起枪,投身到意大利北部第一批游击队中的姑娘。这个常常轻唱别人都听不懂的歌儿的姑娘。谁要是胆敢搂住她纤细的腰肢,谁就必须要以更大的勇气,在记忆刺穿心房的一刹那揽住她的肩膀。
但是,何苦呢。安东尼奥和罗维诺决不会为了她的爱情而决斗。同样地,她也决不会将手绢抛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脚下。因为她六年前就知道思恋是什么,嫉妒是什么。那时她还只有十二岁;那时妈妈还唤她“小白鹤”;那时同学们还唤她“女数学家娜塔莎”;那时学校组织她给西班牙的小雄鹰绣荷包;那时她相信自己十八岁时会在莫斯科大学数学系念书。
在她十八岁的这年秋夜,亚平宁的群星向她眨着千百只光明而愉快的眼睛,就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过痛苦的事情。
这一夜人们各自怀着心事。当娜塔莎出神地望向遥远的东方之际,在她脚下,隔着一层天花板的房间里,突击旅作战参谋尼科里奇已烦躁地徘徊了许久。谁要是不识相地闯进去,一定很难将他与平日那个冷静缜密的指挥官联系起来。
游击队只有三个指挥员有权阅读鲁滨逊的情报,他是其中之一。可他竟无法从这些小纸条上揣测出鲁滨逊姓甚名谁、身在何处。看样子,乔万尼·扎瓦多尼知道,因为他是旅长、北意大利游击队最早的组织者之一;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估计也知道,因为他是法国抵抗组织“自由射手”直接委派到北意大利的。至于他自己,尼科里奇,费尽心机才混到突击旅作战参谋的位置上,竟然无从得知。在游击队里,人们只知道他们应该知道的事情,而不是可能知道的事情。
早在潜入之前,他就做好了身份暴露的一切准备。重要的是把握好溜之大吉的时限,在那之前,他将破获游击队和整个北意大利抵抗组织的联系。职业间谍必须沉得住气,等待最好的时机与最大的秘密;但同时还要定期汇报阶段性的进展,以免让法西斯们怀疑他已经和游击队一条心了。
作战参谋在桌前铺开一张白纸,飞快地写道:
“游击旅将于十月十九日派遣一支队前往萨沃纳城以东二十五公里的平原上,其中包括队内骨干。您的‘四号’。”
尼科里奇解下佩枪,把枪柄贴在纸上,按下了隐藏的照相开关,然后用火柴点燃了字纸,把捻碎后的纸灰倒进了铁炉。接着,他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帽子,将装着胶卷的小盒缝进厚厚的夹层里去。这是一顶漂亮的帽子,暖和而又厚实。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
做完这些后,他往椅背上一靠,为自己卷好了一支烟。悠悠腾起的烟雾在他眼前幻化出某个神出鬼没、深不可测的形象。这个形象的全部容貌与性情,都被八个简简单单的字母“鲁滨逊”给遮得严严实实。
“走着瞧吧,伙计。”他对这身为死敌的同行说,“让我们较量一下谁更有本事。”
过了片刻,他已经打开门,带着一贯的泰然自若来到了走廊上。天快亮了。
整个上午,安东都试图找罗维诺说话。但这意大利小伙子似乎格外忙碌:一会儿聚精会神地听丽莎闲扯匈牙利老家的风土人情,不时表情夸张地惊叹几句;一会儿又殷勤地帮厨房的约兰达大娘忙东忙西,直到她挥着菜刀把他撵出去为止。安东刚想趁这个机会拦住他,他却像条泥鳅似的钻到人堆中去了。鉴于罗维诺将第一次独自执行任务,人们多半会以此推断他这不同寻常的亢奋。
“小家伙一定生我的气。”安东暗暗寻思,“看样子他是真喜欢娜塔莎……”
想到这里,他那颗向来豁达的心竟然烦闷得厉害。但他很快就将这归于对罗维诺的担忧上了:小家伙马上就要下山去,可千万别被这件事分心。
小家伙,安东常常这样称呼罗维诺。尽管他俩之间不过也就差着一岁;尽管游击队里有的是比罗维诺更加年轻的人;尽管罗维诺为了摆出一副世故的姿态,常常自称“老子”。
去吧,安东!现在就去找小家伙说清楚!反正你向来只把娜塔莎的荷包当做青春友谊的馈赠,从未对这姑娘有过兄妹之外的感情。这样,罗维诺就可以放心地去追求她了。
当安东终于在杂物室里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快到这小家伙预定出发的时间了。可罗维诺正怒气冲冲地东翻西找,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什么。
“听我说,罗维诺……那个,其实,我……娜塔莎……”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提女孩子!”罗维诺猛然回过头,一双恼羞成怒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安东,“我的帽子哪去了?半天都找不到!明明昨晚我在这儿睡觉来着……”
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惊愕住了的安东,不知所措地靠在了杂物室的门边。就在这时,碰巧路过的尼科里奇闻声赶了过来。
“该不会让哪个促狭鬼给藏起来了吧。”作战参谋同情地说,一边大方地把自己的帽子从头上摘下来,递给罗维诺,“先戴着我的吧。要是那促狭鬼真不打算还给你,就让赫西丽雅大娘再给你做一顶得了。”
罗维诺向作战参谋道了谢,将帽子扣在头顶上,看也不看安东一眼,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第8章
从那金灿灿的树林边上遥望过去,山坳里的维查利雅村犹如一片开得热烈的野花。尽管他九岁以后就不住在那里了,但罗维诺仍像当初那般把它唤作“维齐”,就仿佛称呼幼时玩伴的小名一样。他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双手,在这手中有爷爷奶奶的小屋,屋旁的老苹果树和老梨树想必已经果实累累。宽宏大量的老主人会笑眯眯地看着邻居的孩子们爬上树去大吃一顿。可是自家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主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在树上吃果子的年岁,也远远地离开了维齐。
费里西安诺在米兰城读大学,回来一趟自然不容易。可罗维诺自己就在邻近的山岗上,下山执行任务的时候常常就能经过村子,却不肯进去看一看。当然啦,他现在是个游击队员。基尔和安东也是游击队员,却知道在半路上到老乡家里坐坐,给老乡的孙子带个话……
不,他罗维诺才不是无情无义的小崽子。他不是每次都到田里去看望奶奶吗?他知道奶奶什么时候在哪块田做活,也知道如何巧妙地避开爷爷,就连这次也是。而赫西丽雅奶奶也正像从前那样,从成熟了的荞麦地里直起身,在围裙上擦擦两只黧黑的大手,亲热地将他搂到怀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