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霜站在那儿，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她那么瘦小，披肩太沉，几乎要把她压垮。她的脸隐没在逆光里，那笑容也因此变得朦胧起来，似乎多少带着些得意。
“这是下山的路线。”她说，“我特意搁在这儿的，他应该看到了。”
晏清辞垂下目光，握着纸页的手稍稍捏紧，而后骤然松开。信笺轻飘飘地落下，他大步跨过门槛，径直向屋外走去。
“……不想听解释吗？”芦霜拦住他，枯槁的指尖搭在门框上。
晏清辞轻轻拂开她的手，“这时候过去，大概还能赶上。师伯，得罪了。”
他身子一矮，疾步滑出房门，转身之时，剑已在手中。而另一道光束从头顶落下，他横剑于胸前，却未曾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几乎没有什么力道——
剑气在兵刃相接的刹那消逝，却并非缘于持剑者的柔弱。这是恰到好处的掌控，若非剑术精进，很难将进退拿捏得如此得当。而女人挽了个剑花，轻轻抖落披肩，露出底下蓝白颜色的窄袖劲装——浩气弟子通用的服饰，晏清辞自己也有一件，还没找着机会穿。
“师侄从未问过，我为何独居在此。”芦霜将锋利的短剑收至身侧，指上力道分毫未减，“今日我却偏要告诉你这当中的缘由。”。
晏清辞横眉对上芦霜的目光——她已将太虚剑意练至炉火纯青，他若要强行离开，必然会浪费更多的时间。
片刻沉默，他终于点了点头，归剑入鞘。
芦霜重新裹紧了披肩，眼中锐光熄灭，又恢复了往日温和的模样。
“我知道你着急……那就先说说你愿意听的部分。你可曾听过这个名字——叶多闻。他是小少爷的父亲，也是我……”她向前走了几步，闭上眼睛，很久之后才继续道，“叶多闻是恶人谷的人，而叶无咎却自称是浩气弟子。”
叶无咎的腰牌上有他的名字，不可能是假的。晏清辞断然道。
“腰牌自然是真的，他的身份确凿无疑。”芦霜回过头虚弱地笑了一下，“但我要说的，是他的母亲。”
——
离开华山之后，芦霜一直留在南屏。那时候她才十几岁，现在两鬓却已染上霜迹。
她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对外面的世界始终缺乏兴趣。因而当尘埃落定，她已年华不再之时，她依然选择留在此地——过去的牢笼，亦将是未来的坟冢。
浩气盟里鲜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往事已成余音。
芦霜与山下浩气盟之人长期保持着暗中的往来，但晏清辞对此间的利害并无半分兴趣，也从未打算向任何人泄密。
只因他先前搭救过芦霜的友人，才获得了在此暂避的机会。若非这突如其来的寒雨，他决不会在此滞留。
当然还有一点。他看得出来，叶无咎喜欢这儿——他似乎真把芦霜当作了母亲，难免贪恋一时珍贵的温情。
“那时我见到颦晓，她说要送她的孩子回浩气盟。我以为她是在说笑，毕竟她深知江湖险恶，又怎会把孩子再推进这漩涡之中。”芦霜抿着双唇，勉力挤出微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还有再见的机会。既然她下得了狠心，那我——不如遂了她的愿。”
她以为可以不恨，所以二十余年，虽然身在华山千里之外，却依然倾心于纯阳武学。但天道剑势毕竟不是扭转时间之力，死去的人和逝去的爱情，都不会再回来了。剩下的只有她曾经最为嫌恶的情感——她无法不怨。
“叶无咎长得像他父亲——也像我的孩子。然而我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了。”她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披肩滑下，手中短剑随之跌落在地，“颦晓送他去了纯阳宫，说给我留一个念想。你也是纯阳弟子，可否听过他的名字——”
晏清辞任由她扑上来抓住衣襟，屏吸注视着她的双眼。
他终于想起来了——他以前是同叶无咎提起过的，那位师弟也姓叶。
他们长得那么像，他早该发现的。
第6章
其一
叶无咎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同以前被拉去做筹备的时候一样，虽然不时有人从他身侧经过，但大多都无视了他。偶尔有几个停下来对他打招呼，他尴尬地拱了拱手，对方也不在意，笑了笑便直接走了。
虽然在南屏山呆了两年，但浩气盟营地还真是第一次来。来来往往都是生面孔，他不知该向谁搭讪，只好默默地等待着有人主动发现他。
“叶兄！”有个眼神迷离的万花弟子背了一个大箩筐兴高采烈地走了过来。他满身尘土，双手各拎了一个篮子，用麻纱盖着，边上漏出一两根枯枝，大概是药草。
叶无咎一愣神，四顾再三，才确认万花是在同自己说话。
……你认识我？他忍了忍，终于没贸然开口。
他想要表现得礼貌一点儿，但还未等他组织好言辞，那万花就把篮子往他手中一塞，抱怨道，“万师兄竟让我一个人把这些都给弄回来！待会儿找他去算账，叶兄你陪我一块儿去吧，也就你能吓得住他了。”他边说边往前跑，浑身上下，一路簌簌地掉着土灰。叶无咎慢慢合上嘴，小跑着跟了上去。
小万花在前头走着，止不住牢骚。眼看两人到了一座帐篷前面，万花掀开帘子，俯身搁下背篓，接过叶无咎手中的篮子，笑着抹了把脸，探头冲着里面喊道，“师父，我回来了。”
有个中年男子闻声出来，说这孩子，怎么又弄成这样了，你师兄去哪儿了？为何——
他忽然打住，目光在叶无咎脸上稍一停留，转而问他的弟子，这位是？
万花愣了愣，说这是纯阳的叶道长，是万师兄的好友，几个月前刚来，师父一定见过了。
中年男子稍一迟疑，说这位少侠看起来同叶道长确实有几分相似，但并不是同一人。
“先生确实认错了。”叶无咎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忙不迭对那长者道，“在下是藏剑弟子，想拜见这儿的指挥，可否请前辈代为引见？”
年轻的万花骤然起身，箩筐翻到在地，他也不理睬，眯着眼睛凑近了打量着叶无咎，良久才呆呆道，真的……不是叶道长。方才我……
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叶无咎尴尬地笑了笑，却听那长者沉声道，既然如此，就请少侠跟我来吧。
叶无咎连忙道谢，那长者领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冲那万花弟子斥道，“把药给拣好了，再去把你万师兄给找出来。”
他向叶无咎欠然一笑，说徒弟不争气，让叶少爷看了笑话。
两人一路说着，就到了一座大屋前面。
那长者同守卫的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请他们入内。
叶无咎交出兵器，向屋里走去。
——
那天夜里……
晏清辞走至拐角，忽然回过头来向叶无咎微微一笑。唇边似乎还残留着潮湿的触感，叶无咎赧然咧了咧嘴，低下头去，几乎想要伸手挡住脸。
再抬头的时候，晏道长已经走远了。他仰天长舒了一口气，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脸上藏不住笑意。
一推开门，他便看到屋子正中的桌上摊着一本书。书页里夹着一张纸，显然是刻意放在那儿的。
纸上绘着一副错综复杂的地图，叶无咎拿着看了好一会儿，猛地明白过来，这是前往浩气盟营地的路线。只要他愿意，现在就能循着图纸独自离开。
心绪微微一荡。
几个月前，颦晓救下了晏清辞，又委托他带自己离开南屏山。不难猜测这当中有多少艰难周折，她却从未抱怨过半句。
叶无咎知道自己最好乖乖上路，一则是为了母亲的苦心，再来，还有同晏清辞的情谊。
但眼前这张地图……他不知道芦霜用意何在，但这毫无疑问地动摇了他的决心。
他已经离不开晏清辞了。很久之前，他就认清了这一点。
曾经有一次，在那个人已经死去的很久之后，在某个寻常的黎明时分，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想起晏道长的名字。
半梦半醒中他不愿睁开双眼。眩光透过花棱落在眼脸上，朦朦胧胧，分不清今夕何夕。恍惚还以为天亮之后，仍会有人来敲响他的房门，一如遥远的昨日。而后便逐渐苏醒，最终意识到，是错觉……是梦。
就在那无比温柔的霞光里，他无声地流下泪水。这是他这一生中初次感觉到后悔——当时只道是寻常，人去之后，却什么也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