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临山的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家书,亲人们都以为他还是那个病恹恹的孩子,是以当看到意气风发地骑着高头大马的他都吃了一惊。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有几分洋洋得意。
那时,他的长姊正怀上了她的第三个孩子,因着他的回京,隔三差五都会来他的王府看望他,并送他自己亲手做的物件。
他十六岁生辰,他父皇大办了一场,以实际行动表示了对他这幺子的宠爱。
席半,他在散步时,被下人告知,长公主与徐世子吵起来了。下人们为了避嫌,都远远地躲着,没敢靠近。
赶去时,他听见情绪激动的徐荐大吼道:“小舅舅,小舅舅!什么都是小舅舅!你为什么就不看看我呢?明明我才是你的亲儿子!小时候,我生病的时候,小舅舅也生病的消息一传来,你就立马抛下我,去皇宫看望小舅舅。谁要下人在身边啊?我只想要娘亲。”
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哽咽地说道:“还有,明明说是给我做的衣服!我等了几个月,等你给新的小弟弟小妹妹做了,等你给二弟做了,好不容易轮到我……结果,你又给小舅舅做!做了一件又一件,偏偏就是忘记了我。他又不稀罕!你看他穿过没有?”
“荐儿,你先听我说。”
“不听不听,无外乎就是他身体不好。他身体不好,凭什么全世界都迁就他啊?如果可以选,我也想身体不好,这样全世界都迁就我了。谁不愿意啊?再说了,他现在身体好得很,凭什么……”
长公主环顾了周围一圈,没有注意到身形隐在树的阴影下的裴叙——这里除了他们三人外,也没有旁人了。
“叙儿是未来的皇帝。”裴叙分明听见他的长姊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还小,不懂。你以后的仕途,你弟弟以后的仕途,凌国公府的兴衰,全都系在叙儿身上。徐荐,你今年十四岁了,也该懂事了。”
裴叙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席卷了全身。恰在这时,一股微风吹过,如同刀子般刮过了他的皮肤。
他有了种眩晕的恍惚感。
徐荐那边一时间也怔住了,许久没说话。
长公主的语气便缓和了几分,又道:“他也是我唯一的亲弟弟,你唯一的亲舅舅。对于很多人,血缘关系不可靠。但叙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能有他在,于你,于整个凌国公府,都是一件幸事。你要懂得珍惜。”
那夜,他独自站了许久,久到长公主母子俩冰释前嫌离去,他才如梦初醒。
他想,自己当真是在快意恩仇的江湖中待久了,才对一切都抱以美好到可笑的遐想,却下意识地忽略了京城,皇宫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想起了之前没有被他放在心上的琐事,母后刻意让他在自己见嫔妃时去找她,父皇暗示要他参与到朝政来。
他只记得了见母后时,母后特意为他准备了他最喜欢的羹汤。见父皇时,两人下了一下午的棋,并约定下次继续。
那些与利益挂钩的考虑,他理解,他全都理解。包括长姊方才的那一番话,他也没感到怨愤,只是失望且释然。
在其位谋其职,他懂。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自己迟早也要走上这一步。
可是,他很确定自己并不喜欢这些。
翌日他进了宫,问了自己的父皇。
父皇说:“叙儿现在还小,以后时间还多。年轻人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倒也无妨。”这是默许了他继续混江湖。
他又问了母后。后者虽然失望,但也给出了与父皇相近的回答。
他十六岁生辰后的第二天,他离开了京城,放回了真正能让他畅快的地方。
两年,是他父母给他的最大程度的宽限,最后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六年的朝堂生活,让他早已忘记了少年时的天真与放纵。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同他说:“你不喜欢这里,那你就与我一道离开这里。你是笼中人,但我是一直想要把你带出去的啊!”
段宁沉总让他想起少年时的自己,无论是那对凡事都抱以极其乐观的态度,还是那颗澄明透亮的心,以及那无拘无束的人生。
叫他初时嗤之以鼻,后来也只默默凝望,羡慕却不可得。
爱情。
这个词汇从未出现在他的人生规划之中,可它却在某一日忽然降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说不出,爱上段宁沉,究竟是因为段宁沉给了他一直渴望的纯粹的关怀,还是段宁沉的方方面面都戳中了他的心。
这东西玄妙得紧,对于他来说,似乎除了在不违背其他规划的情况下接受它以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素来习惯一切都做好计划,但是在段宁沉面前,他制定的计划却频频被打破,而他也没法拿对方怎么办。
想到未来要与对方一起度过,他内心也生不出反感来,反倒有种隐蔽的期待。
但愿,这会是他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第一百二十章
“有气了,有气了!”
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说不清再度听到外界的声音是什么时候,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咳。”他呛出了一口浓稠的血出来。
麻木到几乎失去了知觉的身体隐约感觉到正在被轻轻拍打背部。
“这次解毒还是比较成功的,只是刚刚恢复气息,这几天仍在危险期,千万不可有懈怠。”
长达近十个时辰的祛毒,段宁沉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耗用自己的真气。他庆幸恰好在来京城前,武功有了个小突破,否则恐怕他是没法供给充足的真气。
现在,他内力消耗过度,加上这么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站起身时差点都没站稳。
房间里放着三个火盆,寒毒刚刚逼出的时候,裴叙的体温一度降到了极低,体内的真气裹挟着严寒尽数溢散,屋内没一会儿就被冷气给充斥,是以只能开了门窗,叫外面的下人拿了火盆进屋。
“段公子,今日为主上治病,您辛苦了。到偏房歇一会儿吧。”近侍元兆低声对段宁沉道,“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了。”
段宁沉摇了摇头,看外面的天已然蒙蒙亮,说道:“你们去休息吧,我就在这里。不看他睁眼,我放心不下。”
治疗到最紧张的时候,裴叙一度断了气。
进入他体内的蛊虫也是一种剧毒,采取的是以毒攻毒。蛊虫唯有在宿主气息全无的情况下,才会出来,否则会把宿主折磨致死。
当时,段宁沉吓得差点心脏骤停,百药谷主却说这是正常的情况,冷静地引出了蛊虫,然后吩咐他们开始急救。
段宁沉眼睁睁地看裴叙没了气息,又逐渐恢复了脉搏与心跳,他的心脏也随着这个过程忽上忽下。
受了这场惊吓,他是怎么也没法好好地去睡觉了,生怕醒来后听到的是裴叙的死讯。
还是要他亲眼盯,才放心得下。
他执拗地坚持,元兆也不好再劝说什么。
不一会儿,侍女端来了热水与毛巾,药童将提前调制好的药剂倒入其中,递给了段宁沉。
百药谷主临走前吩咐过,要用药水为裴叙擦身,以确保皮肤上不留排出的毒素。
段宁沉便亲自为裴叙擦起了身,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细致的时候,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手指缝都不放过。
在遇到裴叙前,他是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这样小心地伺候一个男人。
他给裴叙穿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侍从则是利落地换了一床全新的被褥。
段宁沉将怀中昏迷不醒的人轻轻放在了床上,为他盖上了被子,手指轻抚了一下他冰凉的脸颊,心道,我的小叙定能长命百岁。
好在裴叙的情况是在逐渐好转的。
段宁沉每一刻钟就把一下他的脉搏,能明显感知到他的脉搏逐渐变得平稳有力。
期间,徐荐和曲嬷嬷进来了一趟,得知祛毒成功后,也便悄然离开了。只留他们二人独处。
裴叙是在翌日正午醒来的。
他一醒,段宁沉就即刻让人去叫在偏房休息的百药谷主,又是给裴叙喂水,又是叫人去拿米粥。
这场祛毒,也令之前本就受了不轻内伤的裴叙,越发是雪上加霜。虽是知晓困扰了他十余年的寒毒已除,但身体无处不剧痛,且动弹不得的他,也没有太大的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