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是随口一说,说完,就觉得不好。这话隐隐有看不起阉人的意思,李准对她属实不错,她倒戳了人家痛处。
李准倒是神色如常,解释道:“内侍原本是不用识字的,也没人教。只是我贴身伺候太子殿下,他读书时我常伴左右,认真记下,回来自己学。时候长了,就会了。”
他顿了顿,又说:“身上缺了一块,凡事就得比旁人更上心,如此方不能落在人后。”
叶妙安心里愧疚,没再吭声,好在李准脚程快,不多时就爬到了顶处,将她放了下来。
眼前豁然开朗。向下俯瞰去,远处是万顷农田,蚂蚁大小的人在庄稼田里忙碌着,正是农忙时节。中间穿过一条缎带似的河,在阳光下闪着粼光,浩浩汤汤,蔚为壮观。
“这条河原先叫无定河,也叫浑河[1]。”李准指给叶妙安看,“再往南,便是我出城驻扎的地方。那边草肥水美,回头得空,也带你去看看。”
叶妙安极目远眺,但李准说的南边实在太远,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远远的传来一阵纵情谈笑声,她定睛一看,原是坡脚下几个寻常农妇走过,应该是刚下田回来。
“要是能托生在庄稼人家,自由自在的,多好。”叶妙安有些感慨道。
李准突然想起刘宝成在司礼监的那一方菜园子,不由得笑了:“庄稼人也有庄稼人的烦恼,年景不好的时候,吃喝都愁。个人有个人的活法,甭管什么命,能把自己的日子过明白了,就成了。”
叶妙安原还有些自怨自艾,没想到李准如此豁达,也有些感慨。
两个人坐在阴凉下一处说说话,微风拂面,高岗远眺,别有一番惬意。不知不觉间,日头隐隐有往下落的意思,才往回走。
回程的时候叶妙安倦了,坐在车上有些打盹。车轮一震,停了下来,她猛地惊醒。
李准正打了帘子往外瞧,觉察到她醒了,笑的开怀:“夫人且等一等,我去寻个好东西去,你指定喜欢。”
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下车去,叶妙安透过锥帽瞅见,街边站着个卖货郎,身边摆着摊子,一水儿的兔爷,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她还是小时候得过一只兔爷,春兰从灶台边上偷来拿给她的。泥塑的兔儿神骑在宝葫芦身上,憨态可掬,一笔一划描的都极其精细,连兔爪上的绒毛都画的栩栩如生。她爱不释手,喜欢的跟宝贝似的,夜里睡觉都要搂着。但是后来叶妙婉瞅见了,要拿去玩,到手就打碎了。
李准和卖货郎几番交谈,不多时手中就多了个麒麟兔爷。他扬起手冲叶妙安挥了挥,脚步轻快地正要往车上走,突然看见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其实也不是看见了,他是被人叫住了。
“有日子不见,李公公近来可好?”
问话的人不仅叫停了李准,也吓呆了叶妙安。
那人,那声音,她都认得。
她慌忙把帘子放下,浑身战栗,着火一样的烧。心里又好像浸了冰水,刺骨的冷,好像害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打起摆子来。
这厢李准脸上也浮起了寒暄的笑:“见过张大人。”
张炳忠拱手,淡声道:“冒昧一问,公公这兔爷,是要买给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1]无定河就是现在的永定河,南城消夏好去处。
张炳忠总算出来了,虽然只有一句话的戏份。这两章一谈恋爱节奏就有点慢了,后面可能会加点速。
说起来,花间月下一壶酒,两个人坐在一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说体己话,真的是我理想中的爱情了。
第13章 男人心海底针
李准摊开手,掌中现出那个小小兔爷。
他一笑,毫不犹豫地递给张炳忠:“不过是个小玩意,张大人喜欢,拿去便是。”
张炳忠没接,直视李准,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方才问,公公这兔爷,是要买给何人?”
言语之间,颇不客气。
李准瞥了一眼张炳忠身旁的小厮。那孩子手里抱着笼大的礼盒,红木红绸,坠着隔壁宝瑞祥缝制的绦子,看样子张炳忠是刚试喜服回来。
李准脸上的笑好像被一把抹去,面无表情地说:“张大人对李某真是关爱有加,大婚在即,还有闲心操心我的私事。”
张炳忠自从那日叶府灵堂一别,就一直寻思着宋姨娘的话,越想越不对劲。他私底下派手下人去查,都没有找到叶妙安的踪迹。只是下人回报时,提到一件事情,有点儿意思:李准在前些日子好巧不巧找了个对食,是个裁缝铺的丫头。
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么?
张炳忠手上没有抓住十成十的把柄,心里却起疑,一个不能说的想法渐渐浮出水面:难道叶妙安没死,是被宦官李准抢走扣下了?
这念头过分惊世骇俗,以至于他辗转反侧几夜,都不敢细想。今天偶然撞见着李准兴高采烈地往车上送兔爷,张炳忠突然灵光乍现:如果真是,那叶妙安岂不是现在就坐在李准的车上?
想到此,他几乎压抑不住自己上前掀开车帘的冲动,想要一探究竟。
他脚往那边挪了两步,还是停了下来。毕竟李准势大,万一弄错,就没法收场了。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诈上一诈:“无他,只是觉得车上坐着的是位故人。”
“故人?”李准带笑不笑,“恕我直言,车上所坐是我内子。倒不知道,张大人说是故人,意下为何?”
张炳忠直视李准,态度没有丝毫退缩:“是或不是,一看便知。”
扑通,扑通。
叶妙安坐在这里,听着外面水火不容的谈话声,心紧张的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张炳忠真要看见她了会作何反应?
她慌乱中绞着自己的衣襟,无意中摸到了硬硬的一物。
装着张炳忠那封信的香囊。她怕被人发现,日夜随身带着,换衣服也不敢落下。
张炳忠于她,是少女情窦初开,水里的鱼望着天上的那一弯明晃晃的月亮,摸不着,被清辉照着,也好。
若是张炳忠找到她……这个念头在叶妙安心里有些蠢蠢欲动。
她手动了动,又缩了回来。
若是张炳忠找到她,李准就惹了大麻烦。李准于她,是个心不坏的可怜人,真要论起来,还隐约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同命相连。
车外,李准还不知道自己被叶妙安盖了善人老爷的章,对着张炳忠说:“张大人要看便看,只是若不是故人,还得给李某一个交代才好。”
他神态轻松地让开一步,让对方上前去验,似乎无所畏惧。
张炳忠迟疑了。
李准若是态度强硬,那就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可如今这么爽快的答应了,难道是自己误解?
但是说什么也要搏一把,哪怕后面是悬崖万丈。
他屏息,冲李准点点头,朝车厢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
张炳忠手心冒汗,一阵湿滑,堪堪要触到车帘。
车内突然传出一声粗哑女音:“要看就快些看,屁大点儿事磨蹭这么久,活脱脱一个缩卵子。”
态度甚是蛮横无理,和山野村妇无异,绝不是叶二姑娘能说出来的。
张炳忠一愣,收回了脚步,转身对李准低声道:“是我误会了。”
李准淡声问:“可是故人?”
张炳忠眼睛里的火花好像都熄灭了一般,整个人了无生气:“不是,是我唐突了。”
“张大人这到处认亲的毛病,得找人瞧瞧。要不要我请个郎中给大人看看眼疾?”好一番冷嘲热讽。
张炳忠被呲达了两句,也没脸回什么。
李准又张口,态度豁达了些,没再深究:“不过人难免有走眼的时候,偶尔一次,倒也无妨。”
张炳忠面上挂不住笑,匆匆走了。
这厢李准欢天地喜地上了车,觉得自己这些天软磨硬泡的功夫可算没白费,叶妙安真是个知道冷热的贴心宝贝儿。
他坐稳了,正要夸奖叶妙安两句,扭头一看,却发现叶妙安脸上晶晶亮亮的泪珠子,落了满腮。
美人落泪,原是最让人心疼的一件事,但是李准一股酸水向上涌,忍不住说:“哭什么,人还没走远呢,快跑两步还能追上。”
叶妙安摇摇头,心如死灰。
有宋姨娘这样的生母,说几句粗鄙的话,对叶妙安来说并不难。她刚刚捏着嗓子对张炳忠说完那番话,就知道自己和他是再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