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先生,”段慕鸿声调平平的说:“歉甚,您的钓竿是我不小心弄坏的。当时我在松溪边碰到了傅二公子,被吓了一跳,阴差阳错踩断了放在地上的钓竿。”
她又上前一步,抬起头来直视着钱瑞龙:“我不是故意的,但不小心弄坏了先生的钓竿,慕鸿该罚。劳烦先生责罚于我,以儆效尤。”
钱瑞龙打了段慕鸿三十戒尺。把她的手掌打的肿起老高。本来说要打五十戒尺,但打到一半钱老夫人让自己的贴身丫鬟送来一张亲笔写的帖儿,帖儿上内容如下:瑞龙小子不可胡闹,若再敢仗着教师身份滥加责罚学生,败坏书院名声。老婆子便让你爹揭了你的皮。
据说钱老夫人当年也是一位富商独女,生性彪悍。招赘了多年不第的落魄秀才钱启端为婿。没想到这钱启端读书不成,教书却是很有方法,后来又自己考上了举人。那钱老夫人也是个深明大义的。便还了他出身姓氏,改家门姓钱了。虽然如此,但钱老先生对这位彪悍的太太依旧十分尊敬,是以信佛的太太虽常年躲在书院后的世外桃源里吃斋念佛不事家计,但钱老先生依旧对夫人言听计从。
钱老和钱夫人育有三个儿子,钱瑞龙是其中最不成器的。老娘说让老爹揭了他的皮,那老爹可能就真的会揭了他的皮(让他滚出书院不许执教)。所以钱瑞龙心里虽说有万般不情愿,但好歹也放过了段慕鸿和傅家兄弟。让小厮送他们回去了。
“唉,小姐,你这又是何必呢······”
前来探视的同学们都已经走完了。吉祥给段慕鸿打了热水,拧两条热手巾放在她肿起老高的手掌上。段慕鸿虽说被打的是手,但疼痛带来的浑身脱力让她没法坐着,只得躺在那里摊开手掌,由着吉祥帮她热敷。
听丫鬟这么说,段慕鸿垂下眼帘道:“那钓竿确实是我压断的。我来担下责任,元也是应该的。”
“可你也用不着请钱先生打你的手呀·······你瞧瞧你这手,你——”吉祥欲言又止,心里又心疼小姐又觉得无奈。
“我也没想到他为人师表,竟然真的打了我,”段慕鸿苦笑道。“我当时在门外听见傅二公子说钱瑞龙歧视商户,心里就已经看清这人三分。结果一进去就看到傅家二位公子被他打的鲜血直流。情急之下只为救人,就口不择言了。”
“小姐你,人傻心善,哼。看看,你这伤势可怎么办啊!”吉祥蹙眉道。她从小和段慕鸿一起长大,段慕鸿又不是个讲究尊卑的人。是以吉祥说话也随意惯了。
段慕鸿默然无语,伸出手来让吉祥给她换一块热手巾,耳听着吉祥在嘀咕这里最近的医馆也要到山下才行,得上哪里给小姐找伤药云云。正想让这小妮子消停一会儿放她休息休息,便听得窗外传来了一声奇异的“笃笃笃”,段慕鸿愣了愣,回头示意吉祥去开窗。吉祥扁了扁嘴,起身打开窗子,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外窗台上的傅行简。
“嘿,段公子,”他冲着段慕鸿笑出一口灿烂白牙。“今日实在是对你不起。那什么,我来瞧瞧你,你·······还疼吗?”
第8章 夜探
“你怎么上来的?!”
段慕鸿很吃惊,饶是她喜怒不形于色惯了,可也被傅行简吓了一跳。要知道,她和傅家兄弟住在这套屋子里,房分二层,一层有两个小套间儿,分别住着傅大傅二,她是刚来的,所以便住了二层的小套间。
傅行简挂在窗台上,那他·······
“就这么爬上来了呗!”傅行简笑道。他对着段慕鸿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悄声道:“别出声,书院的长随睡在楼下小厅里,这儿晚上不许学生们私自串门,所以我只好从底下爬上来了。给——”
他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来,手上也裹着厚厚的白布。有血迹从布里微微渗出来了,月色下瞧着有些吓人。傅行简把一团东西丢进段慕鸿靠窗子的床榻上。吉祥拿过来给她看。原来是一卷白布和一小瓶药。
“我爹爹给我们兄弟带的金创药,特别好用。他们在外面跑生意时受了伤就用这个,很快伤就好了!你瞧!”
他给段慕鸿看自己被白布裹成一疙瘩的手:“我刚才用了,这会儿已经不疼啦!你快敷上!”
段慕鸿和吉祥面面相觑。顿了顿,她清清嗓子道:“这么晚了,多谢傅公子记挂,请——”
“嗨,叫我雁声就好,雁希,我能叫你雁希吗?”傅行简笑出两个小虎牙,挺自来熟的对着段慕鸿眨了眨眼睛。“今天的事真是对不起,要不是我同你开玩笑,你也不会被卷到这糟心事里来。钱瑞龙那个蠢材,也不知道是哪个做生意的得罪了他,自己考进士多年屡试不第,整个人怨天怨地也就算了,还非要对商贾出身的人格外敌视。若不是我父亲在我来时便交代我不可胡闹,就冲他钱瑞龙那副德行,我非让他吃点苦头不可!”
他低下头去,有些惆怅的看了看段慕鸿的手道:“没想到今天我和他宿怨爆发,却连累了你······雁希贤弟勿忧,过几天我找到机会,一定好好教训教训钱瑞龙那个杀才给你出气!”
他抬起头来,愤愤不平又颇为大男子气概的对着段慕鸿许诺。段慕鸿却说:“傅公子,你我还没熟悉到可以互相称字的程度。你若不想直呼我大名,就叫我段公子好了。至于小钱先生,”
她迎着傅行简失落的眼神淡淡道:“此事已经翻篇,就让它过去罢。在下是来松阳书院读书求学的,并不想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耽误了读书。傅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书院夜间不许学子随意串门,傅公子,秋日夜凉,你手上身上还有伤。更深露重的,当心加重伤势。请回吧。你趴在窗台上,在下没法爬出窗子去送你。所以恕不远送了。”
段慕鸿说完,转过脸去对吉祥道:“吉祥,关窗子罢。”
吉祥作势要关窗,傅行简忙道:“等等!”
他有些忿忿的看向段慕鸿道:“段公子,你大可不必如此罢?我傅行简也是看你是个好样的,有意结交,这才登门——呃不对,登窗拜访。段公子瞧不上我,我也理解。可为何要如此绝情,直接让下人关窗呢?”
“在下并没有瞧不上傅公子,”段慕鸿平静的说。“在下只是觉得公子这样挂在窗台上,传出去不大好。傅公子若是想谈天,等在下伤好了自会登门拜访。”
她这话说的客气,但语气早已是逐客令的姿态。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要拂袖而去了。但傅行简虽面有不虞,却依旧只是一声不吭的盯着她。段慕鸿有些不自在,不知道傅行简这究竟是想干嘛。正犹豫要不要再说几句,就听得傅行简在窗外轻声道:”段公子,令妹········令妹真的不在了吗?”
段慕鸿一愣,霎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傅行简在说什么。直到吉祥有些惶惑的望向她,她才反应过来,傅行简说的“令妹”,指的是段家已经“死去”的二小姐段慕鸢。
“段公子?可否告知?”傅行简静静的问。他垂下长睫毛看着自己裹成饭团的手,方才那点满嘴跑火车的架势无影无踪。
“确实——确实是不在了······”段慕鸿有些不自然的说。傅行简猛地抬起头望着他,脸上露出一点意料之中,却又还是按耐不住的悲伤:“当年听说令妹遭遇飞来横祸夭折时,我求外祖母带我去贵府瞧瞧。结果外祖母正准备带我去探望段公子时就在家里摔成了中风。这件事不了了之。我又不敢求母亲带我去。当初母亲带我和哥哥去参加令尊葬礼时,贵府的几位长辈和我母亲发生了口角·······”
他轻轻叹了口气,在朗月明星下摇了摇头:“令妹真的是个顶好的闺秀。若是她如今还在,我定要求我父亲去贵府替我求亲的。”
段慕鸿那边没有说话,两个人都听到对面的树枝上传来了一声不知名鸟儿的哀怨啼鸣。
“傅公子为何······对我夭折的小妹念念不忘······”段慕鸿慢慢的说。她扭过脸来,今夜第一次正视了傅行简。发现这少年也在看自己,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惋惜。见段慕鸿看自己,傅行简忙道:“当年在金龙寺一见,令妹虽形容甚小,我也年幼无知。然惊为天人。以至后来竟无法忘怀了。回家后我就缠着母亲同贵府结交。可没想到母亲不愿。更没想到那日竟是我见到令妹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