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微转,终于落在了自己的衣袖上,那半边的衣袖已全被鲜血染红。
那是师兄背上的血,是他被搀着时,沾上的师兄的血。
他又想起了师兄替他扛下的那一鞭子,心又高高地悬了起来。
师兄伤得重不重,他的伤口还没处理,是不是还在渗血……
刚刚,他本应让师兄先处理好伤口再出去的。
可那时的他,知道自己已经挺不住了,哪怕师兄再多待一秒,他都会露馅,他的伪装便会彻底粉碎。
所以,他只能假装不在意,假装忘记了师兄挨的那一鞭。
他只能自私地让师兄带伤出门,以掩盖自己想要隐瞒的事情。
体内纵横肆虐的剑意,终于慢慢地平歇了下去,卫执约断续着轻轻喘息。
他缓了好一会儿,颤抖着伸出手,拢过旁边的砂石泥土,将地上的血迹匆匆遮掩过去。
师兄身上还有伤,他绝不能再让师兄担心。
陆望予抱着干柴回来时,卫执约正阖目疗伤。
沙沙的脚步惊动了闭着眼的人,卫执约睁开眼睛,眸中清亮。
“师兄,你回来了。”
陆望予放下柴,俯身又摸了摸执约的额头。还有点凉,但的确在慢慢地恢复正常,他松了一口气。
卫执约闻到了师兄身上传来的浓郁血腥味,心头一紧。
他表面却丝毫不显,缓声道:“师兄,我来帮你包扎伤口吧……”
陆望予小心地避开了执约伸出的手,他垂眸,笑着推辞:“可是现在都傍晚了,我饿了,先吃点东西再包扎也不迟。”
陆望予心中明白,那伤口看起来必然是极为凄惨的……能瞒一时就一时,至少,要等执约安安分分吃完饭再说。
见执约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澄澈的眸子似乎已经看透了他背后的心思。
他却丝毫没有退让,只是眼神带笑地回望过去,看起来十分温和。
但眼前的人却知道,他的师兄究竟有多固执。
卫执约不再坚持,他只能速战速决。他注视着师兄,轻声回答道:“好,我们吃完饭就上药。”
夜幕终于沉沉降临,荒山的洞窟中,燃起了暖黄色的火光。
陆望予赤着上身,他背后的伤口从肩胛一直斜拉到腰侧,虽然不深,但是过长,所以难以包扎。
卫执约仔细地给他上好药,然后在旁边整了整火堆。
等他添好柴,将火燃得旺了,才得空回去照看陆望予。
男人的脸庞一半笼在暖光中,一半隐在阴影里。
他正闭着眼小憩,又长又翘的睫毛在火光的映射下,落下一片阴影,恰好掩住了他眼下略微的青黑。
这段时间师兄太累了。
不仅是身体上四处奔波的疲惫,还有心理上无休止的紧迫感与压力。
卫执约终于有机会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了。
自从明白了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心意后,他总是不敢将目光过多地停留在那人身上。
因为眼睛是最大的叛徒。
有太多的感情,总以为能默默埋藏在心底,却总是会不自觉地被眼睛出卖得一干二净。
比如说恨。
再比如说爱。
刚刚上药时,陆望予疼得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卫执约小心地凑前,想为他擦拭干净,却又怕惊扰他难得的休息。
他拿着手帕,听着浅浅的呼吸声,一时间踌躇不前。
突然,睫毛微微颤动着,陆望予微微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没有往日那般飞扬的神采,倒像是蕴了江南的烟雨,朦胧一片。
见到卫执约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陆望予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问道:“怎么了……”
既然醒了,卫执约也不再纠结,他用手帕轻拭陆望予额头上的冷汗。
触及之处,是不正常的温度。
卫执约一下拧紧了眉。
他将手整个覆上陆望予的额头,紧张道:“师兄,你发烧了。”
陆望予有些昏昏沉沉的,他的背后还在火辣辣地疼,整个人却像是飘忽在云端一般,还有些热。
他极少生病,但是根据那零星的经验判断,应该是发烧了。
陆望予伸出手将额头上的手捉下,捂在自己的掌心中。
他安抚地笑了笑,道:“没有……是离火堆太近了,烤暖了而已。”
卫执约定定地看着他睁眼说胡话,他倒是十分坦然地回望过去。
好一会儿,卫执约还是没了脾气。
他总是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对着面前这人妥协。
这次不能由着师兄了。
卫执约垂眸,看着他被握住的那只手,冷静地告诫自己。
他抬眼,趁着陆望予反应有些迟钝,默默地将额头抵了上去。
果然在发热。
他仔细地感受着额头传来的触感,要比平时温度的略高一点,不过还不至于高烧。
卫执约轻声揭露了他的谎言:“你撒谎,你在发烧。”
陆望予感受着颊边人轻声说话时,带起的微弱气流。空气微微流动,无端掀起了暧昧的暗涌。
两人的额头还抵在一起,甚至鼻尖要若即若离地触碰上了。
只要我一抬头,就会亲上去。
陆望予的脑海中,一个微弱的声音一闪而过。
就像一根羽毛,轻轻地落在了静谧的心湖之中,无声无息。
下一秒,他轻轻地抬起了头。
两人的唇只短暂地接触了一瞬。
像是初冬的第一片雪,轻轻地掠过悬着的枯叶梢。然后化水,牵着枯叶纷然而下。
随即,粉身碎骨。
只一瞬,陆望予像是被惊雷炸醒一般,立马侧脸错开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
疯了吗?
陆望予的心跳剧烈得像是要从胸膛中蹦出来。
他不敢去看卫执约。他怕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会出现恐惧、厌恶的情绪。
就算是仇敌的刀刃架在脖颈上,他都不曾如此慌乱过。
陆望予能感受到身旁人的僵硬,他掌心还捂着他的手,却丝毫不敢动弹。
就像捧着一只布满裂痕的稀世瓷器。他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这场易碎的平静。
因为低热,陆望予的思维混沌,大脑像是搅了浆糊般的迟滞。他竭力打起精神,想着应对措施。
是怪这火光太柔和,怪这气氛太暧昧?
或者,这只是一个头脑发热不清不楚的错误……
突然,陆望予感觉到肩膀上一沉,手也被慢慢地握紧。
卫执约将头埋在了他的肩上,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对不起。
陆望予想道歉,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
你冷吗?
他又想开口询问。但也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失语了一般,他嘴唇翕动,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
不可辩解,无话可说。
突然,他感觉一滴水坠在了他的肩上。
然后,他的耳畔便传来了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
“师兄,我喜欢你……”
陆望予原本还在急促跃跳的心脏,连同他的呼吸,霎时停滞了一瞬。
随即,又一滴泪落了下来,带着千斤重,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胸口。
他又听见那个熟悉的,沙哑的声音,再次颤抖着响起,仿佛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师兄,我喜欢你。”
顿时,陆望予眼眶热了。
第50章 琳琅碎(十)
陆望予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他对执约究竟是什么感情。
他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总是会不自觉地与别人保持一个温和又疏离的距离,哪怕是他最尊敬的师父,或是师兄。
但是执约除外。
陆望予一直都知道,他的心中藏着恶兽。
但他却没有发现,他内心深处其实埋着一丝隐藏得极好的偏执,与极致的独占欲。
陆望予始终以为,他能对万事万物轻易放手。
所有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谁离了谁便活不下去。
他一直都信奉着这样的道理,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他可以放弃所有人,也不惧被所有人放弃。
但是执约除外。
毕竟,从小到大都不曾拥有过什么的人,一旦手中攥住了什么,便是永生永世都不会放开的。
因为那是他的救命稻草,是束缚他的缰绳,更是他困守人间的唯一救赎。
为了自家干干净净的小师弟,他在洞悉一切的师父师兄面前,违背本性地披上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