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予慢慢地将手中碗里的温水喂他喝了。他垂眸,看着执约小口小口地抿着水,耐心地回应了他的问题。
“小伤,上了药就好了。”他还打趣道,“抹完我就后悔了,感觉倒是浪费了这些好药。”
卫执约喝完水,淡色的唇有些湿润,倒也不像之前那般苍白如纸了。他抿了抿唇,有些担忧道:“那涂凡真人……”
陆望予将碗随手搁在一旁,轻轻地掐了把他的脸,装作威胁道:“你放心吧,好歹涂凡真人也是佛心寺的半个长老,无恕倒是不会对他下狠手的。”
卫执约不置可否,他只是安静注视着师兄,但那双清亮的眼睛仿佛已经看透了他安慰背后的谎言。
若是以前认识的行者无恕,这番推断倒是极其正确。但如今这个……倒是根本无法预料了。
陆望予明白,卫执约自然也心知肚明。只怕是瞒不住,也不需瞒了。
陆望予还是敛下眼中深深的担忧,但也不再嬉皮笑脸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认真地直视着卫执约的眼睛。
“涂凡真人不知这背后的隐情,但他还是选择相信我们,并鼎力相助。他最后叮嘱我们不要回头,而我们,确实也不能回头……”
卫执约慢慢垂眸,鸦羽般的眼睫在眼睑出落下了一片阴影。
他知道师兄的意思。
他们身上背负的,不仅有涂凡真人的恩情,更有容晟府三千将士的鲜血,以及整个妖族的生机。
他也听懂了师兄未明言的话外音。
至少在将图纸送入苍山之前,我们不能回头。
他抬头,眼神澄澈而坚定,他一字一句,就像立誓一般肯定道:“涂凡真人一定不会有事的,等我们去完苍山,就去佛心寺看他。”
“好,都听你的。”
陆望予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
第39章 云劫(十九)
陆望予慢慢地给执约上着药,心里却沉甸甸地坠着大石,闷不透气。
无恕说的那些话,执约都听到了。
他的心如坠冰窖,脸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神色,手上也小心翼翼地做着包扎。
陆望予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怪诞的场面。
他想要将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揭露出来,想要撕裂那些旧伤疤,将最鲜血淋漓地一面显露出来。
他想要乞怜,想要得到执约最后那一点同情的目光。
想要告诉他,无恕说的都是错的。
但是,真的都是错的吗……
陆望予默默垂眸,掩去那眼底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黯淡。
他不敢去猜测,他所谓“鲜血淋漓”的伤口,在别人眼中,会不会只是一桩笑柄,一个无关痛痒的谈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且他不能,也不愿用他的过往,去为那些犯下的杀孽开解。
所以,他还想死死地捂住自己最后的伪装。
他只想自己是陆望予,只想是那个“不甘心被困死在这囚笼中”的卫潜之徒。
只想是执约心中那个干干净净的师兄。
大晟,是他的地狱,更是他沾染鲜血的修罗战场。
没人是干净的,他也不例外。
可却是瞒不住的,正如纸包不住火一般。他知道执约对他是无条件的信任。所以只要他不说,执约便绝口不提。
可若是在未来的某一天,执约从无恕那样的人口中,听到了他所谓的“过往”,知道了他所谓的“斑斑劣迹”……
到时又该如何收场?
他慢慢地斟酌着开了口。
就像幼时给小执约讲故事一样,他缓缓道:“执约,你听过一个这样的卦象么?”
他抬眸,眼中依旧是那熟悉的专注与温柔。
“荧惑守心,天下将倾。”
卫执约注视着他的眼睛,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却未发一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陆望予勾唇笑了笑,他又低下头开始小心地上药了。
白色的药粉轻轻地敷上伤口,他将那个故事娓娓道来。
“这是当年,佛心寺根据宴都紫薇星黯淡算出来的大凶之卦。而最让他们心惊的是,此凶卦起于大晟,终于玄寰。”
起于大晟,终于玄寰。
卫执约心里一悸,他突然感觉嗓子有些干哑,心中隐约有了个不妙的猜想。
这句话说明,灾祸虽只是在大晟这个凡间朝廷初现端倪,但最后,却会波及,乃至倾覆整个玄寰界。
是极其严重的卦象。
陆望予却像丝毫没察觉到气氛的凝滞,他神色自然,仿佛只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道:“应卦之人,便是我。”
“师兄……”卫执约匆匆打断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心也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着。
他感觉,再任由师兄说下去,他便会听到某些他绝对不愿意听到的事情。
陆望予却拒绝了他未说出口的请求,一字一句地挑破了最后的遮羞布。
“涂凡真人便请了他的好友前来探查异动。若有必要,当场处决。”
卫执约眼眶霎时便湿了,他的眼角微微泛红,却极力压抑着急促的心跳。
涂凡真人的好友,只能是他们的师父——卫潜。
师父当年,竟是奔着这样的结果,去见的师兄吗?
陆望予顿了顿,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却是没有立刻继续,他看似无所谓地笑了笑,肯定了那个答案。
“不过后来,师父觉得处决的决定太过了,便收我为徒,想要逆转这天命。”
“而在此之前,我作为大晟的少将军,领命驻守边城,总想做出些大功绩,便带兵围剿了当时进犯边城的古越王庭。”
“碰巧,佛心寺的了尘大师,正是古越族人。所以,我们之间有着灭族之恨,血海深仇,他便要求涂凡真人立刻除掉我……但真人不依,师父也立下了担保,若我有异,他便亲自动手…… ”
“这样,才让我在修真界得以立足。”
卫执约终于明白了,无恕为何一口咬定师兄是奸邪之人,而对他们穷追不舍了。
不过是上一辈的恩怨,再次被传承下来,而且更加地变本加厉。
陆望予却不给卫执约一点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他继续道:“其实,当时朝廷的命令是招安,他们希望让古越俯首称臣,岁岁朝贡。但是我却为了功绩,乘胜追击,一路畅通无阻地破了他们的王庭,诛灭了他们的叱牙军,让古越彻彻底底改姓了大晟。”
他抬眸,眼中似乎有着千言万语,却又空无一物。
他只是一字一句咬得清晰,像是说给面前人,又像是再说给自己。
“当时,我知道他们的和书已经从王庭出发了,但我仍然没有给他们一丝翻身的机会。”
他近乎自虐般地想着:执约你看,我就是这样坏的一个人。睚眦必报,斩草除根,绝不留人一线希望。
陆望予感觉他的手被缓缓地反握住,然后一个轻轻的问句从上方传来。
“师兄,古越做过什么……”
陆望予微微一愣,他望入卫执约的眼中,那里没有他想象中的任何失望与质疑,有的只是全然的信任。
“古越一定是做了什么,才让你那么生气……”卫执约继续道。
他认识的师兄,绝对不是那种为了功名利禄而这般行事的人。
陆望予倒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往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翻了出来。
他默默垂下眸,笑了笑,掩下所有的情绪,只是轻描淡写地回道:“他们伏击了我的父亲……近卫队两百人,无一生还。其实没有那么多理由,我只是在假公济私,复仇而已。”
他的手被握得更紧了,又是一个轻声的问题。
“那师兄,你有伤害古越的百姓吗?”
陆望予用双手捂住了执约的手,像是将最后救赎的微弱火光,笼在了手心。
他缓缓摇头,道:“若是收服,则不可扰民,而且伏击我父亲的是叱牙军。冤有头债有主,我只破王庭,诛叱牙,还不至于对普通百姓下手。”
卫执约如释重负,他心头阴翳尽散,轻轻地舒了口气,眼神清澈,如春雨下的泠泠激流,道:“我就说,师兄不是坏人。”
他解释道:“我很庆幸,师兄你没有伤及无辜……虽然朝代更迭,两国纷争常有,但若是他们一定要我们为古越的覆灭给个交代,那便等完成了与容晟府的约定后,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