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飞升之后(30)

作者:木已成洲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卫执约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了。他一向笔直的脊梁微微佝偻,躬着身,双手撑着桌边,整个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一滴水渍砸在了地面上。

“他们怎能……”

他语调颤抖,近乎是从牙根中挤出的字句。

但却终究无话可说。

是怪瑶阁是非不分、黑白颠倒?还是怪容晟府不肯回头,偏要固执地为那些典籍血战南岭?

四方征鼓已歇,将士英魂何返?

陆望予轻轻抬手,在即将抚上卫执约颤抖的肩头那一刻,他又沉默着收回了手。

其实,他一直清醒地看着未来向既定的方向前进。

结局早已注定,他们能做的,只是能是在瑶阁屠刀落下之前,救出最后一丝的生机。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早,这样猝不及防,这样惨烈。

容晟长歌曾坦言,若是没有遇上陆望予,他们原本的计划便是与藏书楼共存亡。

他们会将希望与危机,一并毁去。

可是,或许是苍天垂怜,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颗希望的火种,还是被从南岭带了出来。

南岭容晟府,庇护的不是皇权,而是这世道真正的公平。

他们身后的也不是虚狱,而是万千妖族,是那最后的生机。

容晟府终是用数代人的坚守,与三千将士的鲜血,完成了当年的约定。

他们给出了一个完美却残酷的回答。

如今,苍山定然是与南岭同步戒严了,直接过去便是自投罗网。

在没有临摹完所有图纸前,他们也只能在人间界兜兜转转、躲躲藏藏,玩猫捉耗子的把戏。

陆望予不再言语,他沉默着走向书案,开始继续临摹那些晦涩复杂的阵法图纸。

一笔一划,专心而虔诚。

卫执约慢慢地调整好了失控的情绪。他心中明白,事后再如何愤懑都是无用的,更重要的是当下,是未来。

容晟府用命给他们争取到了时间,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辜负这份信任,将图纸安安全全地送入极北苍山。

而且,师兄也并不是表面上那样风轻云淡。

他抬头,看了一眼还在专心研究临摹的陆望予,心上沉甸甸地压下一块巨石,就连呼吸都变得迟滞起来。

他知道师兄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可心里却想的比谁都多……

自从出了南岭,除了赶路的时间外,师兄无时无刻不在钻研那些天书般的图纸。就是夜半三更,他房内的灯还是亮着的。

这些时日以来,他从未有过一场好眠,一刻休息。

卫执约又想起了城外,世子与他们告别时的对话。

“那便等到河山已定,我们再战一场!”

“一定。”

那时,其实他们二人心中都明白,这一别也许便是再见无期。

容晟长歌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许下了再战的邀约?而陆望予在看似洒脱的应约背后,又在想些什么?

不过是承诺一件无果之事,赴一场无人之约。

陆望予突然将笔一搁,他面无表情地将画废了的宣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然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接着画新图。

卫执约慢慢俯身捡起纸团,他心口一疼,却依然调整好了自己的语气,状似无事地说道:“师兄,昨日在纸坊订的东西应该到了,我现在去取回来。”

说罢,他喉头微动,踌躇了一会儿,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了。

在卫执约走后,陆望予手中的笔终于顿了下来。

他静默良久,终究还是支撑不住了,只能疲惫地以手撑额,将头无力地深垂了下来。

桌案前的男人阖起双目,慢慢发出了一声极其疲惫的长叹。

卫执约走在街上,熙熙攘攘、人影攒动。

他却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街上。哪怕是身旁经过的孩童身上挂着的红绳,都会让他在脑海里联想到禹城河中的血色。

而那个被揉成一团的废纸,还在他的手中紧攥着。

师父说过,师兄心思深。

他像是苍原中行走的孤狼,对任何的境遇都能泰然自若,又因其伟大的血脉而孤苦伶仃。

他知道师兄绝不愿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无论是仇人,还是亲人。

师兄不愿让他知道,他便不知道。

但是面具带多了也会累,他只能让师兄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让他能发泄心中的沉郁,让他不要再戴着假装无事的面具。

这样,他才能脱下伪装,得以喘息。

突然,前方一阵喧哗。

好像是一家粮铺有什么异动。卫执约刚好要从铺前路过,他本想绕开,径直离去,可一抬头,他的视线便被定格,再也挪不开了。

粮铺上方,除了白色帷幔外,还挂着一块刻有鹰徽的木招牌。

鹰徽,那是属于南岭容晟府的特有标志。

卫执约愣住了。他的心漏跳了一拍,随即眼角微微泛红。

可闹剧还在继续,白色帷幔立刻被一群穿弟子服的人用竹竿挑了下来。

鹰徽木牌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磕裂了一块角。

只见又一群人将一名中年男子从铺中推搡出来。

男子体格健硕,却始终不曾反抗,他被动地接受着那些人粗暴的动作,然后不知被谁绊了一跤,一个趔蹶便摔倒在了鹰徽的跟前。

那些人对着男子指指点点,看样子还想上来补上几脚。卫执约皱眉,他快步上前,手默默地扶上了剑鞘。

领头的弟子见有人出头,也不想将事情闹大。他往旁边啐了一口,便吆喝手下们别管中年男子了,继续干活。

卫执约也无意挑事,他们如今不能高调。他只能强压着对那些人的怒火,对旁边的男子伸出了手。

那名男子右脚裤腿微微卷起,露出了一点木头的质感。

他的右腿竟是木制义肢!

卫执约面上虽不显半分惊讶,心中却掀起惊涛。

他有了隐约的猜测:面前之人,极可能是一名容晟府驻在此地的退役将士。

中年男子抬头,国字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印证了卫执约的猜测。他的双鬓霜白,眉宇间却是凛然正气。

男人看了一眼卫执约,却也没有接受他的好意,而是默默地拾起了地上摔坏的鹰徽。

他的手被摔坏的那一角划开了一道伤口,顿时鲜血直流。

然而他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径直将鹰徽捧在了胸口,然后艰难地撑起身。

卫执约沉默着扶了他一把,那人却丝毫不领情,借力站起后,连句道谢都没有。

粮铺上方悬挂的白帷被扯完了,坠在地上。然后便是无情地践踏,印上了无数个灰黑的鞋印。

刚刚悬挂鹰徽的地方,被飞快地换上了九瓣莲纹——那是瑶阁的标志。

男子愣愣地抬头看了一会儿那个标志,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不少。但他依然挺直了自己的脊梁。

即使落魄,也不见半点狼狈。

他沉默着转身,抱着残缺的鹰徽,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跛行,脊梁笔直,像一把永不弯折的剑。

卫执约见他远去,不知怎的,眼眶有些发烫。他知道,南岭容晟府的魂,将永远存在。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开。好事的妇人见这个年轻人长得好,又踢到了冷板,也多嘴过来安慰。

“哎,小伙子,你还不知道吧。那人之前的东家是那个什么……容晟府!他们可坏了,用老百姓去喂妖怪!”

“还好被发现了,你说那么坏的人他还给他们办丧事,我看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伙子啊,你可别去搭理他,不然误会了可咋整啊……”

卫执约终于明白了那人的无礼背后的深意。他不能让无辜的人,因为自己而被牵连,被排斥。

他咬牙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怨气。

他想向所有人揭露瑶阁的罪行,想洗刷容晟府的冤屈,想冲进粮铺,将那些趾高气扬、颠倒是非的人尽数诛灭。

可是不能啊……就像是南岭容晟府这千年来的隐忍,以及最后无端背负的污蔑……

他们都知道,最重要的不是洗刷这些苦难,宣扬自己的伟大。

而是最后那个,以命相搏的结果。

卫执约站在路中间,直直地盯着那个刻着九瓣莲纹的招牌,却并没有察觉身后不远处,伫立着那个他最为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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