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暗处的，飘忽不定的，不被人所知晓，也许很快就会消逝，但是悄悄存在的。
他记得那个管理员会很认真地对他错乱的程序一次次做调整，还记得他输入代码时灵活而迅敏的字母跃动，记得他删除控制指令时温柔又毫不犹豫的动作。
……邯素只记得这些了。
他起初没有眼睛，鼻子，耳朵，他只是个古董小电脑，他不知道那个管理员长什么样子。
而且过了一千六百多年了，如果不是妖怪，那也早就应该深埋于地底了。
邯素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你怎么了？”旁边的兰利一直在观察他，见邯素蹙眉，问道：“离开元帅府很难过吗？”
邯素又学习到了一个人类的情感词汇，叫难过。
他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说：“不是。”
不是因为离开元帅府而难过。
但兰利理解成了他不好意思说出来，于是笨拙地拍拍邯素的背，安慰道：“没事，很快就到学校了。”
现在已经出了A-1主星地表，很快要到指定空间跃迁坐标附近，联盟第一军校在B-2星，需要待会下车转乘时空穿梭机。
邯素提着行李箱下来的时候，前面排队上穿梭机的人正好上完，邯素进去之后，机舱门刚要关闭，他忽然听见一句熟悉的声音：“抱歉，稍等一下。”
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缓缓合拢的机舱门，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挤了上来。
邯素愣了一下：“哥哥。”
裴旭似乎是刚从下了会议过来，身上还穿着黑色军装，皮质腰带紧紧束在上面，衬得腰身劲瘦有力，肩膀上的银白星形徽章非常惹人注目，穿梭机上当即有不少人看过来。
裴旭将自己的军帽摘下来，随意夹在胳膊下，顺手捋了两下浅褐色的头发。
“还好赶上了，”他舒了一口气，对一边的小电脑说道，“正巧开完会，来送送你。”
裴旭的脸很有辨识度，穿梭机里不少人认出了他，坐在邯素身边的人立刻给他让了个位置。
裴旭道了谢，随意地捏了一下邯素后颈，一边坐下来一边问：“怎么了？看见我来不高兴？”
邯素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闻言轻声道：“很高兴。”
“啧，”裴旭忽然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邯素两眼，说，“你这样不行，太乖了，待会去到学校，记得嚣张一点。”
邯素：“？”
裴旭拨了两下邯素额前的碎发，皱眉道：“失策，应该空出时间带你去染个发的，黑发太温柔了，压不住。”
邯素不明所以。
裴旭见他不明白，也不多解释，只说：“待会进校门的时候，记得凶一点，野起来拽起来，最好让别人觉得你能日上天，不让去了容易受欺负。”
邯素在系统里搜索了一圈，针对“野性”“凶狠”这几个关键词，临时学习了一些人类面部表情。
然后他尝试着，皱起眉头，沉下脸色，嘴角下撇，目光恶狠狠地盯住对面的垃圾桶。
“噗。”
旁边的裴旭一个没控制住，笑了出来。
邯素收敛了表情，疑惑地偏头看他。
裴旭把邯素柔顺的头发揉得乱糟糟，咳了一声：“算了，待会你正常走流程就行。”
奶凶奶凶的，一点都唬不住人。
邯素想了想，开口：“我有你。”
裴旭听见这一句话，脸上的笑意却消了下去，他淡淡看了邯素一眼，沉声道：“不，你没有我。”
邯素清澈乌黑的眼眸里有着不解。
裴旭整理了一下袖口，简洁明了说：“我今天只是过来送你一程，报备给军校内的资料里没有你和我的任何关系，我不希望你依靠我的名头在学校立威，我更希望你所有的成绩都是自己一步一步拼出来的。”
邯素没有反驳，很认真地在听他讲。
裴旭继续道：“我先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联盟第一军校在外号称‘深渊’，是个吃人不吐骨头，唯有实力至上的地方，你要是进去之后扛不住，记得给我发个讯息，我把你接出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
“但是自己主动出来后，不能再回去。”裴旭语气很严厉，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邯素点点头。
裴旭说完之后看了看身边的小电脑，见他清丽的脸上很冷静，没有被吓到的神色。
也是……裴旭心想，一个聪明的小电脑怎么会被人类的恐吓吓到。
他又开始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了，有些过于夸大，于是试图补救一下：“嗯……这学期参议院下了文件，我会以教习专员的身份每月过去学校一段时间，进行一些实战方面的教学，你要是有事，可以直接来找我。”
邯素摇头：“不需要。”
裴旭皱了一下眉：“别这样倔，有事就来找。”
邯素认真地给他解释：“不是，是我一个人能搞定，根本不需要你。”
“……”裴旭说：“那行。”
他坐直身体，盯着对面乘客紧张的脸，出了一会儿神。
嗯，孩子长大了，家长很欣慰。
但是这心里，怎么就有点……酸溜溜的呢。
*
到达B-2星的时候刚临近中午，邯素下了时空穿梭机，拉着他的小箱子，后面跟着兰利和AI管家。
裴旭之前下了穿梭机就先登上特意来接他的空间车去了学校，听说是要搞个临时突击检查，留下邯素在路边等待搭乘电车。
走前，邯素还记得裴旭随意揉了一下他的头发，语气难得温柔：“那哥先走了。”
邯素看着他肩上的星章，点点头。
裴旭其实也有些心疼，有种自己的半大孩子被扔进狼穴的感觉，但他站了一会儿，还是说：“道个别吧，说句再见？”
邯素乌黑的眼眸里带着疑惑：“可是，我马上就可以去学校了。”
去到学校就能见到裴旭了，这短短一点时间还有必要说再见？
裴旭笑了起来：“我想听。”
邯素很乖地回应了他：“哥哥再见。”
“学校见。”裴旭最后一次拍拍他的肩膀，从穿梭机上干脆利落地一跃而下，头也不回上了来接他的空间车。
邯素一手扶在机舱门上，安静地望着他肩宽腿长的背影，半晌转头问兰利：“裴旭以前也在第一军校就学吗？”
兰利一怔：“确实是，但是你是怎么……”
裴旭以前就是在第一军校学了一年毕业的，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因为某些原因没有显示在他的个人公示资料上，按理说小电脑应该是搜索不到这个东西的。
邯素也学着裴旭的动作，轻巧地跳下穿梭机，落地时甚至没发出什么大的响声，地面上狂放肆意的风刮过他身侧，把邯素墨黑的头发撩起来，露出白皙细腻的额头，和侧边一枚淡蓝色的印记。
“推理出来的。”邯素淡淡回答。
系统升级了，邯素昨晚特意各项功能测试了一下，内置系统不再只有搜索总结分析功能，甚至升级了针对当前人类具体言行，而自行推理得出结论的程序。
电车把他送到联盟第一军校门口，浅灰色的砖墙在地平线上伸展，足够三四辆穿梭机并排行进的大门安静伫立在中间，顶端凌空立着一枪一剑，交错成X型，代表冷热兵.器时代，底部只有一小部分和门柱相连，有种随时都能悬空劈落下来的即视感。
邯素昨晚看了一些资料，知道这道大门被军校学子戏称为“断头闸”。
深渊，断头闸，还真是符合他们风格。
他从兰利手里接过自己的小箱子，淡定地往那道“断头闸”走去，结果一直走到合拢的沉重大门前，这边都毫无反应。
没有守卫，没有安保，没有警告，没有迎接。
什么都没有。
这两扇高达十几米的门就沉默地立在此处，随着中午时分太阳顶移，空气也越来越炽热。
邯素漫步走到门前，站定。
一旁的兰利想提醒他什么，想起元帅的叮嘱，又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邯素伸出左手，轻轻按在冰冷的门上。
军校的内部资料对外是绝密，里面的学生也被严格限制，不能对外界流出太多学校信息，因此邯素来这之前基本是两眼一抹黑，什么有用的讯息都没查到。
兰利担忧地看了看他。
出乎意料，邯素清丽的脸上没太多表情，他很认真地伸手放在门上感受了一会儿，然后退后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