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突然异常地安静。洛林正在犹豫要不要手语自我介绍的时候,浪升说道:“咳,这位是飞鸿骑士团陆战队骑士,海战队预备役洛林,也是盈月堡你姨母的小儿子,你的表弟。”
洛林,明煜回忆了一下,对,是浪瑶姨母最小的儿子,也是明煜七个表亲中唯一一个没有见过面的。这个表弟好像不会说话,年纪比较小,应该和明源年龄相仿。
想到明源,明煜心里一痛。他下意识地举起壁炉上放置的蜡烛台,往前迈了几步。
“明煜,”舅舅再次挡住了他的视线,“我们也是今天才赶到这里,你既然有紧急的汇报,我们就先下去休息了。明天再叙家常吧。”说完,浪升向狄桑欠了欠身,转身快步走向洛林站立的地方。
洛林向摄政王行礼,然后再次向明煜行礼,抬头的一瞬,桌上的烛火在浪升袖风带动下跳动了一下,少年的脸在一瞬间被照亮:一张俊美的脸,一双狭长的眼,烛光在绿色的眸中一闪,仿若流星划过碧绿的海洋。
明煜觉得有些晕眩,不是因为这张酷似母亲的脸,而是这双眼睛,这纯净的绿色,只能是属于明源的眼睛。
洛林听到明煜骤然吸气的声音,听到他的心跳停顿了漫长的几拍,咣当一声,明煜手中的烛台掉到了地上,然后他听到明煜的心跳在狂热的加速。这父子在见到亲戚时候都是这样的吗?还来不及细想,洛林已经被舅舅拉着离开了餐厅。
第十七章 镀铎的诅咒
舅舅和表弟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餐厅门口,明煜的脑子一片混乱,从左耳到右耳嗡鸣不止。一双绿色的眼睛在眼前晃来晃去。
“明煜!”终于一个浸满威严的声音穿透进来,把明煜从恍惚中叫醒。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追到了餐厅门口。回过身,他看到狄桑站起身,向他走来,六十多岁的身躯依然高大威猛,鹰一般洞察一切的眼睛,盯在自己脸上。
“几天?”父亲问道。
“三天三夜。”
“沙漠边疆告急?”
“不是。”明煜习惯性地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马上后悔了这个动作,因为满手都是泥。
“你先去换洗一下,然后马上来书房找我。”摄政王看了看一身狼狈满头泥水的长子说道。一边径自走出了餐厅。
明煜向餐桌望去,注意到洛林坐过的地方,餐盘里的食物几乎没有动过,舅舅的食物也只吃了一半。明煜不由得暗暗恼恨自己的鲁莽,他打断了一个难得的家庭晚餐:在过去的十年间,在这个餐厅里,还从来没有过超过两个人的家庭晚餐。突然,他期盼着明晚,也许他们四个人可以在一起晚餐。
临时赶回来的结果就是自己常年不住的房间非常阴冷。虽然只是初秋,但是夜晚的山城已经像冬天一样寒冷。“源子每次都在这个时候生病,因为季节交替,很多供暖的壁炉还没有完全启动”。有多少年,明煜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了?洗漱完毕后,明煜看着昏暗灯光中镜子里的自己,三天没睡的黑眼圈,三天没刮的胡子碴,棱角过于分明的脸。如果明源还活着,他会是什么样子?肯定不会像镜子里的自己。明源应该更像母亲,柔和的线条,明亮的眼睛,洛林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在明煜脑中再次闪过。是的了,就像洛林的样子。明天一早,我要去好好会会这位表弟。
当明煜走进摄政王书房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是潮湿的。狄桑正在大书桌后翻看着什么画稿,冰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阵食物的香气从壁炉前飘来,明煜扭头看到小餐桌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有热汤,面包和肉干。明煜这才想起,从昨夜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这时候他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噜地叫起来。走到小餐桌前,明煜面朝东方默念一下,然后坐下,风卷残云地吞完三个人的饭量。用餐巾擦擦嘴,刚要伸手去拿酒,“汇报前不可饮酒。”传来狄桑的声音。
明煜走回到大书桌前站定,并没有坐下。狄桑在翻看一份古老的地图册,里面有一些城市的俯瞰图。“父亲,”明煜犹豫着,这一路他不是没想过怎么向摄政王陈述,可是斟酌来斟酌去,也没想好一个肯定的方案。狄桑难得地抬起头来,注视着洗去污垢后长子那疲倦的面容和眼睛周围的黑眼圈。这个从小被赞为骑射神童,长大后晋升为“方洲战神“的镀铎之子,很少显得如此的犹疑和脆弱。
狄桑意识到,他将要听到的汇报的骇人程度,堪比今天下午从浪升那里听到的。“直说。”
“我,连着三个晚上做了同样的噩梦。”明煜沙哑着嗓子,决定直接说。明煜看着父亲的眼睛开始失去了焦距,仿佛穿过了狄桑的脸看着远处的梦境。“黑色的洪水淹没了大地。洪水从天上倾倒下来,从地底下涌出来,从四面八方来。没有地方逃。城市,高山,森林,湖河,都沉没在黑色的大水中。王公贵族,市民百姓,抱着孩子的妈妈……无一幸免。”说到最后,明煜的声音随着他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这几天他一直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噩梦里的画面,不去感受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只有战濛知道他的梦,因为连续三天都是战濛把他从噩梦的惊恐中摇醒的。也是战濛跟随他在三天之内越过边境,途径五个驻防营,换马不换人地跟随他到最后一站。
一杯酒塞到了明煜颤抖的手中,狄桑不知道什么时候绕过书桌,站在了他面前。他的表情很难让人解读。但是可以确定,没有惊讶,甚至有些如释重负的欣慰。欣慰?明煜觉得自己一定累花了眼,就像刚才在餐厅里仿佛看到少年明源。
狄桑推着明煜走到壁炉前,把他按到沙发椅里,然后自己在对面沙发中坐下。明煜用双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感受着浓烈的中州酿一路从口腔烧到胃里。他不知道,就在前不久,同样的画面出现在同一个地点。
沉默了很久,狄桑才开口:“我一直以为你可以幸免这个诅咒,可以一生不用背负这个原罪。毕竟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都被跳过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狄桑停顿了一下,啜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纯粹的镀铎皇家血统,承袭一个叫做梦启的诅咒。这是做为原大陆幸存者必须要记住的责罚,要承受的原罪。这样,我们才能永远不忘,原大陆是为什么被沉没的。才能够让世世代代记住,不要重蹈覆辙。”
明煜盯着仿佛陌生的狄桑。
“记得你小时候问,为什么八千年来,只有镀铎国一直在沿袭皇室独子的律法?就是因为只有我们,一直背负着这个原罪的诅咒。五千年,一万年,方洲可以忘记,镀铎不能忘记。”狄桑又停顿了良久。“梦启,不仅可以思故,也可以看到未来。虽然历代很少有关于对于未来预言的记载,但是的确有梦启看到了不是过去发生的事。涌泉王子当年就是连续在梦中看到还有其他幸存的漂浮大陆,才带着一支船队向东寻去。他亲笔描写了梦中的景色,也曾找画师绘出他看到的漂浮大陆的景象。他还提到一种紧迫感,让他不能停留在方洲大陆。”
“那我看到的,是发生过的原大陆的沉没,还是,还是……”明煜急切地问道。
狄桑看着明煜的眼睛:“在你梦中被淹没的地方,有没有你熟悉的景象?比如建筑,城市,山峰地貌?”明煜闭上眼睛,他实在不愿意去回忆。“看不清,我就在地面上,周围就是洪水洪水,和惶恐的人们。不过他们的衣服好像和我们不太一样。”
狄桑站起来回到书桌边,翻找出一个图册,回到壁炉边,翻到一页,递给明煜:“服装像这样的?”明煜摇摇头。这个画册好像是原大陆风情民俗画册,他前后翻了几页,直到一页纸上的几件儿童服装映入眼帘:“好几个小孩子的衣服是这样的。”狄桑看了看,说,“这个是原大陆西域地区一个民族的服装,这个地区离方洲很遥远,所以我们的方洲上没有这个民族的存在,也没有这样的服装。这样看来,你的梦启,是为了记住过去。”
听到这里,明煜感觉轻松了一些,如果这是摄政王家族的负担,他愿意肩负起镀铎的承传。“父亲,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梦启的?梦启会很频繁吗?”明煜非常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