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齐国,不相上下!”
“说得好!”齐泯王一弹自己额头,“六国合纵伐秦多少次了,哪一次不是大败而归?本王审时度势,非但不损一兵一卒,还顺道灭了宋国,又夺燕国济水之地,使我大齐领土骤然扩张一倍,成为东方六国之首,田齐以来,试问哪代君王能有此等功业?”
“六国伐齐,齐国便是亡国之祸!”鲁仲连不依不饶。
“六国伐秦,秦国亡了吗?”
“未有!”
“我齐国便抗不得一次合纵吗?”齐泯王步步紧逼,“同为帝尊,齐王便不如秦王吗?!”
鲁仲连算是看明白了,齐泯王根本就没有把燕国放在心上,仍兀自做着“东帝”美梦。在他眼里,拥有六十万大军的齐国怎也不会惧怕小小的燕国;合纵惨败让五国元气大伤,倾尽全力能抽调的兵力也不会超过三十万,何况秦国远在西陲,与五国又有深仇大恨,没了秦军支持,燕国纵有二十万劲旅,又能奈齐国何!想到这里,鲁仲连突然狂笑起来:“按大王的意思,秦国正是借了六国合纵来攻,方才成就西帝伟业。齐国正当效法秦国,敞开怀抱待六国来攻,一举破之,而后挥军西进,荡平天下,成就万世煌煌不朽之功?”
齐泯王眼中放光,抚掌赞道:“知我者,千里驹也!”
鲁仲连呵呵一笑,退开一步,反问:“敢问我王可曾听说过东施效颦故事?”
“鲁仲连好胆!”齐泯王亦退开一步,须发倒立,“本王杀了你!”
“大王若杀千里驹,必将为天下人耻笑!”孟尝君长身一躬,凛然无惧。齐泯王一个机灵,“嘿嘿嘿”干笑几声,“你二人变着法子给本王上套子,本王岂是这般无趣之人——鲁仲连!”
鲁仲连踏前一步,此刻,他已放开一切,要看看这怪异暴戾的齐王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齐泯王走回看台,取来羽书,又走回他跟前,拔下一根羽毛,一口气吹上天,喃喃道:“千里驹,你不会只带来这一卷路人皆知的义报吧?”鲁仲连一凛,齐泯王果然聪明,竟能猜到献上羽书才是第一步。不待鲁仲连回答,齐泯王又道:“本王知道,除了千里驹,你还是齐国第一剑士!今日本王就要你一展本领,本王高兴了,再容你说话!——来人!”
“嗨!”场下齐军将士爆发出震天呼喊,长戈、短剑,山呼海啸,此起彼伏。片刻间,齐军中三名持剑军士出列。战国时,以齐军单兵击技最强,齐泯王更是独好此道,眼下出列的三名军士,便是齐军击技佼佼者。孟尝君素知齐王脾气,这一关无论如何是免不了的,只得暗叹一声,退开一旁。
军士对剑士,三打一,战国通例。鲁仲连朝齐泯王一躬,冲孟尝君微微点头,解下肩头“倾城”,缓缓转向三名军士。齐泯王已然横卧榻上,悠哉悠哉的翘起二郎腿。
三名军士两前一后,结成倒三角状,这是军士搏杀游侠的惯用阵法。对军中战士来说,此阵正好用于应对心高气傲的游侠剑士——剑士以一对三,若不能占得先手,局面将大为不利,势必抢先出招。他们也听说过鲁仲连千里驹之名;战国侠士,性情刚烈,把荣誉看的极重,名气越大,好胜心越强,不比军中战士深沉稳健。可眼下鲁仲连却是好整以暇、从容站定,丝毫没有出招的意思,反倒笑盈盈的望着三人,令人匪夷所思。
“呔!还不动手!”齐泯王在榻上发出一声怒喝。
“杀!”居中军士一声令下,三条人影若猎豹般扑向鲁仲连。啸声起,鲁仲连一个滑步闪到左边军士外侧,手腕一抖,“倾城”剑寒光暴涨,剑尖平挑,剑锋正弹在那军士大剑剑脊上。
“当!”军士如遭雷击,虎口剧痛,大剑险些脱手,一个踉跄连忙抽身。另两名军士欺身迫上,补上同伴空位,挥动大剑从两边夹击。鲁仲连衣袖飘飘,足下轻盈,手中“倾城”虚点,绕着三名军士打转。几回合下来,三名军士攻势虽占优,却难沾上鲁仲连半点衣角;鲁仲连看似没有还击之力,却快走场中、游刃有余。
孟尝君深知,鲁仲连的剑法在于快准狠,每每于一招间解决对手,三名军士虽是击技好手,但与鲁仲连相比却差了一大截;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在三名军士联手夹击下扑腾闪躲,分明是要让齐王看的高兴,还不能胜的太漂亮,须给齐王台阶下,较量之后才好说话。
果不其然,鲁仲连在陪三名军士游斗三十招后,长剑平刺,轻轻巧巧将一名军士手中大剑击落,一举击破三人联击大阵;随即瞅准空当飞起一脚,扫中另一名军士大腿,军士闷哼一声,连退十步,方才站稳。“倾城”寒光闪过,剩下为首军士只觉颈间一凉——剑尖正点中咽喉,稍一动弹,便是血溅当场!
“好快的剑!”孟尝君长出一口气,斜眼望向台上。齐泯王僵僵起身,半张着嘴,显然不敢相信鲁仲连能一举击退齐军最勇武的三名军士,还赢得如此潇洒。
“较武结束——临淄鲁仲连胜!”典武官令旗一举,双方罢手。三名军士朝鲁仲连一躬,退还本阵,心下却十分感激鲁仲连手下留情。剑还鞘,鲁仲连冲三人拱拱手,飒然走到台前,负手而立,直视齐王。
孟尝君暗叫痛快,好一个鲁仲连,终于让不可一世的田地吃了回鳖!齐泯王盯着台下衣衫猎猎的鲁仲连,总算憋出几个字:“有事,只管说了!”
鲁仲连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鲁仲连已经由乐毅与燕王商定齐燕两国罢兵修好之草案,以助齐国消弭兵祸、度过难关。”鲁仲连并没有立刻说明细节,他怕这目空一切的齐王受不了刺激,当场反目,便先行试探一番。齐泯王嘴角一动,只做了个继续说的手势。
鲁仲连把心一横,一口气将会面经过,所约定退还土地、赔偿财货、王书谢罪等条款一一道来,也不看齐泯王脸色,大声道:“燕王为表诚意,已派特使随仲连来齐,并奉上国书;仲连恳请我王以苍生万民为重,与燕国修好结盟!”
“哈哈哈!”齐泯王仰天长笑,“噔!”站在了横榻上,飞起一脚踢开侍女,那侍女“咚!”重重的撞在台阶上,昏死过去。没有人敢上前,血,顺着台阶淌落,与鲜红的地毯和在一起,凝成很深的红色。
“鲁!仲!连!”齐泯王拔出插在榻前的长剑,遥指台下,狠狠道:“你只说,收了乐毅多少钱财,行此龌龊之事,出卖我大齐!你只说,是谁出的主意,何人指使了!”
“齐王发怒了!”整个校场阴云密布,豆大的汗珠顺着孟尝君脸颊滑落。鲁仲连坦然一笑,拱手道:“鲁仲连身为齐人,为国奔走乃是天职;身为士子岂可图一己痛快而置邦国安危于不顾?我王若要怪罪,仲连别无它法,唯有一并承担!”
“好!好一个千里驹!”齐泯王面色铁青,“好一派国士风采,好一番策士说辞!来人!”
“嗨!”两队甲士齐齐出列,剑戈齐出,森森锋芒直指场中。齐泯王一剑挥出:“把这个齐国叛徒拖下去车裂了,再拿去喂狗!”
“嗨!”甲士轰然应诺,大踏步上前,挺着剑戈将鲁仲连围在中央。鲁仲连浑然无惧,“倾城”点地,仰望青天,任由长风吹散发髻。
“谁敢动手!”孟尝君声如洪钟,震慑全场,回身道,“启禀我王!斡旋燕国乃是臣与鲁仲连一并谋划,我王若要诛杀鲁仲连,请先杀田文!”孟尝君手按剑把、视死如归,挡在鲁仲连身前,傲视全场。齐军将校多半是他当年领上将军时提拔之人,站在他们的立场,鲁仲连和孟尝君非但不该杀,更是齐国的大功臣!孟尝君在赌——他是田氏宗族元老,也是齐国元勋,齐王田地若是敢下杀手,必定为天下正直之士唾弃,这齐王的位子,怕也坐不安稳。可依田地的性子,他会善罢甘休吗?他能忍下这口气吗?
孟尝君闭上眼睛,全场静默,只闻风声。
突然,两队甲士撤去剑戈。孟尝君抬头望去,观台之上竟已空空如也,齐泯王就这么走了!
“仲连,走!”孟尝君一把拉起鲁仲连的袖子,扯着他穿过层层甲士,快步离去。
暮了,整个临淄的人都知道齐王拒绝了孟尝君与鲁仲连结好燕国的斡旋。车马匆匆,携家出城的人,更多了。孟尝君独坐院中,敞衣、脱鞋、披发,酒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