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四下竟爆发出一片喝彩,更有人高喝:“齐人看轻我燕人,委实可恶;我等自当上书亚卿大人,举兵伐齐!”(乐毅时任燕国亚卿)
“上书亚卿,举兵伐齐!”顷刻间,鲁仲连被成百上千的燕国庶民团团围住,几百道恶狠狠的目光刺向这个背剑的齐人,一副生吞活剥的架势。鲁仲连又感觉到了那一丝不妥,一路尾随自己那人,也在人群中。
汹涌的仇恨深深震撼了鲁仲连,庶民百姓尚且如此,何况燕国朝堂!此等举国大仇,足见当年齐军在燕国为祸之惨烈!燕国军士一个个木桩似的扎在原地,打定主意要看看这个齐人如何应对。鲁仲连双手负背、从容站定——在这燕国国都蓟城的城门前,自己就是齐国的表率,决不能丢了齐人的脸面!
“啪!”鞭响,蹄声隆隆,一队棕红色骑兵从远处驰来,人群顿时分开两边,为首一员年轻将领大喝:“城门军吏,还不疏散人群!忘记国法了吗!”
“嗨!”那军吏大声应诺,指挥手下甲士护住鲁仲连,驱散人群。鲁仲连抬眼望去,那年轻将领已翻身下马,恭恭敬敬道:“久仰先生大名,乐乘在此代燕国军民向先生谢罪!”说完,和甲便拜。
“少将军勿得多礼,齐国布衣,承受不起!”鲁仲连扶起乐乘,望向那队威严肃穆的棕红皮甲骑士,赞道,“这便是燕国的辽东锐骑了!果然名不虚传!”
乐乘微微一笑,脸上泛起几分得色:“父亲正在燕山射猎,先生可愿一并前往?”鲁仲连本性洒脱,心念一转,故意朗声道:“亚卿贤名,享誉齐国;今日入得燕境,自当一见——请少将军引路!”说完,跨上战马,目光扫过恢复人群,那人已遁去。
马队踏着青石长街疾驰,出东门,眼前霍然开阔,数十里青葱绵延,尽收眼底!
鲁仲连深吸口气,仰天长望:“好燕山!好气象!”
蹄声隆隆,远方传来一声长笑:“这千里燕山,比之泰山如何啊!”鲁仲连极目远眺,层层绿色之间,泛起一抹深红,滚滚而来,正是乐毅骑队!
“泰山雄奇挺拔,若怒虎啸天;燕山绵延壮阔,似潜龙横亘!”鲁仲连大声回应,打马上前,打量着这位名满天下、气度不凡的中年将军;跟在乐毅身边的,是长子乐闲。
“千里驹好说辞!”(鲁仲连别号千里驹)乐毅与鲁仲连策马并行,乐闲乐乘两兄弟领着骑队缓缓随行。鲁仲连注意到,这些骑士清一色棕红皮甲,而非燕国传统的甲胄样式;就连身为主将的乐毅,也是用一大块皮革做甲,除了兵器,整支队伍没有一块铁料。
“素闻千里驹好酒,来,尝尝这燕山醇酿!”乐毅随手丢来一个大皮囊,鲁仲连一把抓过,拔去木塞,汩汩而饮,闭着眼长长呼出一口酒气,赞道:“清寒凛冽,果然是上等的燕山醇酿!”
“好一个酒徒!”乐毅大笑,从鲁仲连手中接过皮囊,连灌三口,畅然道,“先生回齐,乐毅自当送上一车了表心意。”鲁仲连摆摆手:“燕山醇酿,只有在燕山喝,才能喝出醇味来!”
乐毅长叹一声:“先生说的是,所谓穷国无美酒——燕酒以燕麦酿制,昔日燕国穷困,百姓尚不果腹,何来余粮酿酒?可老燕人又嗜酒如命,只得兑以燕山清泉加以薄制,以致燕酒清寒有余而醇厚不足,固有燕酒出燕淡之说。如今不同了,我大燕国富民安,百姓以五谷酿酒,燕酒自然质地醇厚、劲道绵长!”
“好一番酒论!”鲁仲连道,“如此,仲连当满饮一车,与将军共享燕国盛世太平!”
乐毅像是换了一个人般,沉声问道:“先生此来燕国,何以教我?”鲁仲连暗暗寻思,乐毅当今名士,深沉睿智,与其拐弯抹角的讨价还价,不如摊开明言,肃然拱手道:“仲连此来,乃是为燕齐两国苍生计,愿为燕齐两国修好尽绵薄之力。素闻将军深明大义,请听仲连一言。”
乐毅飒然一笑,远眺天际:“三十年来,齐国每每欺凌燕国,齐民越水而渔,燕人忍气吞声;六国合纵伐秦,齐军不战而逃却让两万燕国战士去做垫背;燕国子之内乱,求助齐国,齐王却纵兵劫掠燕国三年,杀人无算——有此恶邻相伴,燕国岂有安生可言?先生既有长策,乐毅自当洗耳恭听,燕国安敢不纳!”
“亚卿好说辞!”鲁仲连由衷赞道,话锋一转,铿然道,“以将军大才,岂不知今日齐国,已非昔日齐国!齐王田地妄自尊大、背信弃义,穷兵黩武、千夫所指,与六国修好结盟尚且不及,安有闲情欺凌燕国?反观燕国,四境安平、变法图强,将军于辽东练兵十载,麾下二十万劲旅,试问又有哪国还敢小看燕国?燕国百姓仇根深种,上自君臣将相,下自庶民士子,厉兵秣马、欲图齐国而后快!五国密使云集蓟城,无不希望借燕国之力,报一己之仇,眼见连绵兵祸将起,将军却说‘燕国安敢不纳’,岂非言不由衷?”
乐毅泰然一笑:“鲁仲连果然纵横名家、国士风采,将这因果厉害讲的清楚透彻,乐毅佩服!然则先生以为燕国练兵,是为了争霸天下?”鲁仲连一愣,未及开口,乐毅已道:“燕国变法强兵,所为之事,只有一件——”乐毅伸手一指那丛峦起伏、绵延不绝的巍巍燕山,“燕国若想屹立战国不倒,唯有变法强兵!齐王自称东帝,吞并天下之心路人皆知,燕国若不自强,岂非坐以待毙任人鱼肉?试问先生若生在燕国,舍变法强兵外,可有他途可救燕国?”
鲁仲连不愿过多纠缠,洒然道:“将军可愿听我一策?”
“愿闻其详。”
鲁仲连一口气道:“齐国退还历年来侵占燕国城池土地和百里济水水面;当年掠夺燕国财货,齐国当以两倍偿还;合纵背约、妄自诛杀之事,由齐王向燕国及天下诸侯谢罪——如此,燕国可愿立罢刀兵,与齐国定盟修好?”
乐毅淡然一笑,紧盯着鲁仲连的双眼:“这是先生的意思,还是齐王的意思?”
“邦国大事,仲连岂敢儿戏!”鲁仲连深知乐毅所指,虽然没有十足把握说服齐王,但为齐国计,仍回答的铿然有力,“虽然齐王禀性怪异,然国事危难,必能从我善言!”
乐毅没有吱声,然而目空一切的齐王会答应么?他必须赌一把,赌的是自己对大局的判断,赌的是燕国三十年的仇恨!“啪!”马鞭子狠狠挥落,乐毅决然道:“先生心怀天下,乐毅便舍命陪君子、立刻进宫面见燕王!”说完,快马一鞭,带着几名骑士往蓟城去。
鲁仲连本想先稳住乐毅,避免战争立刻到来,自己便能游说燕王,为缓解两国关系争取余地。乐毅身为兵家名士,盛名在外,却始终没有一场大胜来为其正名;在辽东寒暑十载,练得二十万劲旅,又岂能放过这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大好机会!可乐毅竟爽快的答应了!鲁仲连呆呆的望着他远去,百感交集的长叹一声。
蓟城,王宫,一道灰影飘然落在太子姬乐资的跟前。
“粟腹,你来了。”姬乐资的嗓子有些沙哑,他是燕昭王独子,出生在燕国最动荡混乱的子之叛乱时期。身为王子,他的幼年却是在齐军的铁蹄剑戈下度过,对于齐国,他有着比常人更大的反感、更深的仇恨。
中大夫粟腹,一个面目深沉的中年男子,太子姬乐资的心腹谋士,也是燕国第一剑手,像一尊塑像,静静的伫立着,缓缓道:“鲁仲连已进城,见到了乐毅。”
“齐国名士鲁仲连,”姬乐资喃喃道,“乐毅为了这场战争筹划了近二十年,他会放弃?”
一道寒芒自粟腹黑瘦的面庞上闪过:“鲁仲连不来,乐毅尚得好好谋划一番,才能对齐国动兵;鲁仲连一来,离战争也就不远了。”
“先生的意思是——”姬乐资呵呵狞笑起来,“我明白了。我们该做什么?”
粟腹淡淡道:“太子也该往辽东犒军了。”姬乐资双目放光,手扶剑把,仰天长笑:“先生妙算,我们便再添一把火——燕人的血,要齐人用十倍来偿还!”
王宫,书房。燕昭王站在一面大墙前,正望着一幅齐国疆域图出神。他是在燕国内忧外患时继位的,他深深知道,若非乐毅、剧辛等人于危难时来投、于烽火间奋起,这个五百年嫡传周王朝姬姓的老牌诸侯,就会在风起云涌的战国变幻中彻底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