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城一片 大谋纵横
转眼半年过去,巍巍即墨,依旧屹立在齐国东方。田单身披一套血迹斑斑的铠甲,默默站在城头:五次恶战,即墨伤痕累累,三十余万军民死伤近半,城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累累白骨如山堆积,血腥的气息弥漫在海风中,抽得人猎猎生疼。
孤城血战半年,让田单从一个精明大气的商人蜕变成坚定果敢的大将,身份的改变并没有让田单变得愚忠,齐泯王的确该死,死守即墨不是为了效忠田齐王室,而是不能让千万齐人在列国面前抬不起头来!乐毅在齐国广施仁政,对莒城围而不攻,对即墨五次血战,将各地抗燕暗流消弭于无形;可田单坚信,只要有充足的粮草军械药品,即墨一定能坚守下去,人生能得乐毅这般对手,虽死无憾!
“什么人!拿下!”城下一声惊喝震醒了田单,一队甲士押着两名衣衫褴褛的男子走上城楼,回禀道:“将军,此二人在城外转悠,形迹可疑,被我等拿下,敬听发落!”话音落,其中一人竟大笑起来,声音似有几分耳熟。
“仲连!”田单一个机灵,喝退甲士,上前一把抓住那人肩膀,重重一摇。鲁仲连还赠两记老拳,喊了声“田兄!”,两人便紧紧抱在一起,哽咽着良久无语。
“田兄,”鲁仲连拉过身后破烂英武男子,“这位便是楚国左尹,庄辛贤弟。”田单眼中一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楚国左尹”这四个字的分量,当即跨上一步,长辑道:“庄辛兄,田单久仰!”
庄辛连忙扶起他:“田兄矢志抗燕、孤城不倒,天下侧目,庄辛佩服!”三人联袂下城,来到田单城中的中军大帐。一盆炭火、一坛烈酒,鲁仲连与庄辛三两下褪去满是污泥的衣裳,披上军士送来的干衣。田单斟满三碗,先干为敬。庄辛喝了半口,满脸涨红;鲁仲连却“咕噜咕噜”面不改色一饮而尽,呼哧一口酒气,便将半年来种种简要说了一遍,道:“不想这商家私道,却成了一国命脉!我还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交到田单手中。
田单缓缓拉开羊皮卷,赫然便是鲁仲连在匆忙中摘抄的乐毅以昌国君名义颁发的几道法令:废除苛政,减免齐人赋税至两成;求贤敬才,诚请齐国在野名士治理郡县,重开稷下学宫;为姜姓老齐国正名,祭祀春秋霸主齐桓公……
读罢,田单重重的叹了口气:“单是这几道法令,便足以化解齐国庶民学子抗燕之心!放着莒城围而不打,更是高招!哦,你们怎样来的即墨?”庄辛与鲁仲连相视一笑,齐道:“海路。”
“海路?”田单一愣,猛拍大腿,“妙——然燕军封锁了琅邪通往莒城与即墨两条大道,日夜巡查海上,你等孤身尚可潜入,若是大宗货物,如何运来?”鲁仲连哈哈大笑:“若是让你与乐毅猜到,我与庄辛岂不白来——”末了,将如何从丁字海沿着丘陵秘密前来的路线详细解释一番,又道,“五艘大海船已秘密进驻丁字海,即墨所需物资一应俱全,只差城中接应。”
“彩!”田单霍然起身,喝道,“中军司马,立刻集结城中所有牛马车辆并两万精壮军丁,集结东门,随时出发!”中军司马得令而去,信兵匆匆进帐,禀报:“燕军后撤二十里!”
“二十里!”田单一把揭开帐幕,大步登上城头,鲁仲连庄辛紧随其后,只见城下飞来一骑快马,棕红皮甲得燕军骑士大声喝道:“田单将军,接我家上将军羽书!”言罢,抄起长弓朝城头一箭射来。“留神!”鲁仲连话音落,田单已将羽箭稳稳抓在手中,扯下裹在箭身上的白布,展开,一行遒劲大字扑入眼帘:积尸成山,瘟疫之危;后撤二十里,掩埋尸体。
田单走到箭垛前,冲那燕军斥候大声回道:“田单代即墨军民谢过上将军,五日后再战!”三人回到大帐,鲁仲连突然拉住田单,低声道:“田兄,此乃大好机会,万勿错过!”
田单一震:“你是说——”
“明为掩尸,实为运粮!”鲁仲连吐出八个字,庄辛亦是点头。
“好,连夜动手!”田单大手一摆,唤来中军司马,将城外收尸埋葬诸事吩咐下去,与鲁仲连庄辛饱餐一顿,换上铠甲,打马就往东门去。
东门,牛上笼马衔枚熄灭火把,两万壮丁数千辆牛车马车在三千骑兵护卫下整装待发,鲁仲连与斥候先行、田单居中压阵,浩浩荡荡没入无边的黑夜中……
一夜疾行,当第一缕阳光自天边洒落时,两山间的队伍沸腾了,蔚蓝的海湾里,白帆点点,五艘巨大的海船静静的停靠在岸边。船上楚国水手一望见连绵丘陵间开来的车马队,顿时欢呼起来。田单打马上前,传令全军就地休息饱餐小憩,一个时辰后开始下货。青山碧海,田单终于长长松了口气:五船物资,足以让即墨熬过这个冬天。
一个时辰后,庄辛飞马疾驰岸边,手一举,朗声道:“开舱,准备下货!”
“嗨!”上千水手一齐回应,大船舱门隆隆打开,悬梯放下,两军一齐动手,热火朝天。
次日傍晚,五船物资全数装车。庄辛给鲁仲连与越女留下一条小艇接应,便登上大船返还楚国复命;田单吩咐断后的三千军士将海湾打扫干净,决不能留半点痕迹被燕军斥候发现,便指挥车队浩浩荡荡开拔。
半夜,这支押运着近二十万人命脉的车马大军终于回到即墨,全城军民一齐动手,卸下的粮食辎重竟将城中几座大仓全部堆满!崭新的衣甲、铮亮的刀剑、厚厚的寒衣、浓郁的药香,即墨士气大振,火光、欢呼,荡彻天际!
二十里外,燕军大营,刚刚平息了麾下骑劫秦开两员大将冲突的乐毅负手站在大帐中,凝神紧盯墙上那幅齐国山川图。开战七个月,战事异常顺利,三千里齐国,只剩下薛邑、莒城、即墨三地仍未拿下。一个月前,莒城令貂勃与上将军田轸拥立泯王田地之子田法章为王,即是齐襄王。齐人为之大振,散落齐国各地的旧臣遗老、士子军民纷纷投奔莒城新王。
对此乐毅并不害怕,他的目光久久的停在即墨上,这个即墨,才是燕军真正的对手、齐国抗燕的最强力量——从数十万难民的安置,到临时整编一支守城大军;从调配粮草军械,到整肃军纪民风;从激励全城同仇敌忾,到处置死伤疾病,孤城一片,若无兵家大才坐镇,任何一点都足以让即墨崩塌;可一个个难题,在即墨都被不动声色的化解了。
“面对十万辽东劲旅五次血战而不倒,田单啊,你究竟怎样一个人物,漫漫长冬,你能熬过去么?”乐毅的沉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军士来报,临淄鲁仲连求见。
“哗啦!”大帐被揭开,当又黑又瘦、满脸风霜的鲁仲连出现在乐毅面前时,这位当世名将,眼眶竟然湿了,咽了口唾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鲁仲连也不说话,从身后摘下一只大皮袋子,在案上排开两只大碗,满满倒上,抓起一碗递到乐毅面前。乐毅一把接过,仰起脖子汩汩一饮而尽,胸中热火灼烧,“呼哧”道:“老齐酒,带劲!”
“比之燕酒,齐酒如何?”鲁仲连反问一句。乐毅眼中寒光一闪:“千里驹来做说客了?”
“非也非也!”鲁仲连伸手在齐国山河图左上方的燕国方向重重一戳,“仲连不为齐国谋划,却为救燕国、救上将军而来!”乐毅微微一笑:“愿闻其详。”
“齐王昏庸暴虐,上将军合纵伐齐,无可厚非;而今六十万大军一朝瓦解、齐王暴尸荒野,燕国大仇已报,掠齐国财货无数,天下为之侧目!仲连以为,上将军不辨情势一心化齐入燕,有失于智也!田齐百年大国,二度变法,国家根本深厚;虽有泯王□□十七年,然齐人爱国之心犹在。即墨孤城一片,血战半载,若无国人以死相殉,安得屹立不倒?上将军若能见好退兵,仲连与千万齐人自当感激涕零;上将军若一意孤行,仲连将与万千齐人一道,与燕国血战到底!”
“彩!”鲁仲连说完,乐毅竟击掌叫好,“仲连以为,齐国当真可救?仲连怎不见齐国庶民对燕国新法感怀备至之状?”鲁仲连好整以暇:“上将军所见感恩戴德者,不堪劳役赋税□□之庶民也;仲连所见浴血抗战者,官吏士子商旅百工之国人也!齐以好学工商闻名天下,此乃国家之根本!若士子工商奋起抗燕,推行新法施恩于民,庶民之心必将回归大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