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生唇角溢出一抹笑:“吾还记得子谦初见吾时与旁人都不同,他的那些侍从都厌恶撇开脸,只他欣喜,说吾眼神锐利非等闲,还不顾下人劝诫将吾藏到了他的别院里。吾伤势好些后,与他日渐亲厚,吾二人把酒言欢,弈棋骑射——吾兄弟七个,却无一个像子谦那般,吾素来不喜人类,却真是把他当成了兄弟。”
我低声道:“后来,顾子谦为了你,被害了?”
凉生痛苦的闭上眼:“吾未恢复完全,抵挡不住那些追上来的鹰犬,父亲派出寻吾的人又被引向另一方……”
我叹了一口气。顾子谦是个好人,也做了好事,却没有什么好报,三百年长眠,真不知就算他幻回了人形还是不是当年模样?父母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里,那位对他青眼有加的公主如今也不过是黄土一抔,昔日故交全成往事。
我不再想,不管他将来怎样,都与我无关,只看凉生了。
言谈间,湖底已然到了。
凉生用指甲划开右手食指,一滴血缓缓聚集成血滴。
苍茫的黑暗退去,湖底终于显现出它的真面目。
这里只有一个法阵,中心供养着的,自然就是顾子谦。我垂眸去看,这是一条颇细小的滑鱼,通体雪白,却又隐隐显着暗红色的纹路。
小鱼儿双眼睁着,伏在白玉的小水池里。我看不到什么生气,仿佛它千万年就是那个样子,不喜不悲,绝情绝爱,再无情绪给人看。
凉生的声音却颤抖了:“子谦,为兄来了。”
我惊诧莫名,这顾子谦居然转了转头去看凉生。
凉生单膝着地,伸出右手放到符咒中心的小水池里。他指上的血并不在水里氤氲开,滑鱼很熟悉的游上他的手腕,尔后细舌伸出,去舔凉生食指上残存的血液。
凉生并不阻他,反而叫那血流的更多,直到滑鱼再也喝不下。那顾子谦化成的滑鱼虽然小,血却饮的不少,凉生一下子去了那么多血,不免脸色苍白,连发都暗了下去,黑沉沉的。
我不忍的移开眼。
三百年,叫恩情束缚了三百年的凉生与在暗无天日的水底孤寂了三百年的顾子谦,不知道是谁可怜的更多些。
小鱼儿心满意足在水里游来游去,凉生的血液给了它活力与生命,它仿佛并不急躁,哪怕在水底三百年,哪怕现在是鱼身。
我说:“凉生,我今日又温习了数十次,想来没有问题。”
凉生教了我法子去引导体内的灵力,只有用他的血和我的灵力配合得当才能救回顾子谦,我当然不敢大意。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凉生笃定只有我的灵力才有用处,明明世上有那么多人神妖,我不过是连灵力都不会去引导的遗族而已。
凉生站起身来,手里不知何时现出了一把匕首。
我皱眉看过去,那把匕首黑气缭绕,显然不是什么正派的东西。偶尔黑气转到一旁,我能看到匕首上深深地血槽,这把匕首是为了什么目的铸造的不言而喻。
“你要做什么?”
凉生的指甲可以划开他的指尖,自然也能划开其他位置,没有必要再去拿一把匕首出来。
我眉心抽痛,凉生想要做什么?他先前说的要取他自己的血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含义?是否……会对他有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
凉生是我离开招摇山后真真正正的第一位朋友,我是真正把他当朋友看待的。招摇山百年孤寂,我自然不会喜欢喧嚣,在人间界偶尔停留的几个小镇都是那样嘈杂,唯有他的凉生园给了我几日安宁。
凉生沉默寡言,却有诸多好处,我们相识不久,不知怎的却自有一份默契在,我不希望他有什么不妥。
至于顾子谦……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救他不是吗?
凉生不答我,只是垂眸看着那只在水里不断游动的小鱼儿,神色复杂。
我惊怒,喝道:“凉生!你不要犯糊涂!顾子谦若是真的把你当兄长看待怎么会忍心你为了他做什么傻事?!!”
他终于肯转眼看我,此时我们相隔不过一步远,我却觉得我与他的心思相差万里。这个被愧疚折磨的男人不像那些世俗里的妖怪,为了修炼无所不用其极。恩将仇报之事不仅是妖,人类做的还少吗?而他却为此苦等三百年,我不知该怎样去劝这个死心眼的男人,尤其是看到了他眼里的期望与解脱之后。
“莫离……”凉生淡淡开口:“记得吾教过你的。”
他举起那把匕首,尖端对准自己的心口。
我想的果然没错,救回顾子谦的法子是要凉生的心口之血。妖不同于人,人有灵魂,可以投胎转世,妖却不行。妖只有一世,全依心而存,别说是取心口的血出来了,哪怕心受了丁点伤害,妖就要灰飞烟灭了。
我心中苦涩,喃喃道:“凉生,不要……”
六章
“凉生,不要……”
我闭上眼,不忍心再往下看。
生命是很珍贵的东西,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妖。一旦失去了生命,此前种种皆成虚妄,所有执念不过是空。
但,凉生,那是你的选择,我不是你,只能予你忠告,最终做出选择的只有你自己。既然你选择了要用你的生命来换回顾子谦的生命,我尊重你,也会按你的嘱托用灵力将你的血融入顾子谦体内,把他幻回人形。
“放手!”凉生怒喝。
咦?
我愕然睁眼,凉生的右手正紧紧握着那把匕首,尖端离他的胸膛不到一指。
凉生繁复宽大的袖子稍稍下滑,露出小臂,他的小臂肌肉绷紧,显然用了全身的力气来刺这一匕首。我松了一口气,白久久果然是凉生的好友,在最要紧的关头现了身,也不枉我耗了灵力告知他这一件事。
白久久脸上一贯的笑再也挂不住,他脸色阴沉,像极了暴雨来临前晦涩的天空。他一手按住凉生的右臂,另一手掐诀定住了凉生。
我未曾想过他能定住凉生,我以为白久久只是一个不善术法的云妖,却没想到凉生竟然一定都不能动,就那样定在那里。
凉生目眦欲裂,简直就是一副恨透了白久久的样子。白久久终于低叹一声,问我:“莫离,你是遗族的最后一个族人,是吗?”
我点头。
“果然。”白久久再次叹气,“我就知道,凉生的心魔怕是永远无法消去了。”
我倒不觉着那是心魔,凉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若是为了报恩做这么许多也算是常情了。白久久道:“三百年来,若不是凉生每隔一段日子就用自己的血来为顾子谦续命,顾子谦一介人类,怎么能活三百年?要不是凉生消耗了太多在这个顾子谦身上,他又何至于在这样的地方逗留三百年?凉生太过重情,这是阻碍他修成神的唯一原因。”
成神?
我整了一整衣袖,不管是人是妖是仙,想要修成神都是极困难的事。我从古籍上看到过,百年三界有一个成神的都是罕见。
若是真的成了神,天上地下,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呢?
凉生嘶哑道:“久久,别乱说,解了你的咒。”
白久久冷哼一声,不搭理他。
小鱼儿在白玉池子里游来游去,仿佛没有任何烦心事,这个本能成神的男人为了报他的恩德无法成神也不是他的罪过。
他们二人仍在僵持,我不愿意搅进这一滩浑水,幻了把椅子出来坐下。
这还是凉生教导我的灵力,凭空幻化出幻想中的东西出来。
我没见过什么精致的东西,所能想象到的也不过是凉生园中一把普普通通的木椅罢了。
凉生不死,那就够了,自然有白久久来阻着他。
若是有朝一日凉生真正成神,他可以做到三界所有的事,与天地同寿,他不愿意弃了这份恩德,自然有他的考量在。一旦成神,往日种种便如雾里看花,再也不像是自己了。
恩怨情仇皆成空,凉生会记得顾子谦记得白久久记得我,记得他以前记得的所有人所有事,却不会再去在乎。
他的心会变冷,无坚可摧。
那一日若是真的来了,恐怕他也不会去把顾子谦幻回人形。
白久久自嘲一笑,“凉生,我是欠你的啊。”
他用灵力把凉生摁到他幻化出来的……贵妃榻上坐下,我唇角抽搐,这是怎么一个爱好?一只云妖,还是雄性云妖,竟然会喜欢贵妃榻这样娘们兮兮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