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铮沉默片刻,淡淡道:“到时候再说。”
张金鑫还想说什么,两个兵揪着一个穿打着大大小小补丁的粗布衣服、脸色黝黑的农夫过来,“旅长,我们俩去撒尿,看见这人鬼鬼祟祟的就悄悄跟着他,他沿着咱们的队伍走了好长一段,嘴巴嘟嘟囔囔的,我们觉着他是奸细就把他抓过来了。”
“农夫”显然吓坏了,哆哆嗦嗦发着抖,以方言辩解自己只是没见过这么多军老爷,想长长见识,不是奸细。
张铮、张金鑫二人对视一眼。
张金鑫上上下下打量他,直看得他两股颤颤跪在地上不断求饶才道:“你自个儿说自己不是奸细没用,得用事实说话。说说吧,你是哪儿来的?”
“俺、俺是大刘村哩。”
“大刘村?离这远不远?”
“不远,不远,奏歹那旮旯。”中年人指了个方向。
他瘦得裹着厚重的棉袍也不显臃肿,脸上是风吹日晒而形成的黝黑粗糙皮肤,破了口子的大棉袄和拱出一根脚趾的棉鞋都在诉说这个人就是个普通的穷汉。
“不远?”
“不远、不远!”
远处,青禾找出张纸给几个孩子擦嘴巴,他们像是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狼吞虎咽的,青禾心一软又给他们开了一个。
他抬头,看见张铮朝自己抬了抬下巴,做口型道:“把他们带过来。”
青禾觉得奇怪,还是依言照做。
张铮看向那个最大的十一二岁的男孩:“知道大刘庄在哪吗?”
男孩略显畏惧的抬头看了眼张铮,又不肯服输的瞪大眼睛:“知道,离这里几十里地。”
“见过这个人吗?”
农夫配合的抬起头,让他仔仔细细看自己的脸。
男孩想了半天,点点头:“见过,见过两回。”
“在哪见的?”
男孩:“在庙里见过一回,黑夜他在土地庙里睡觉来。他也上俺村里来过,来要饭。”
他很机灵,不等人问就接着说:“土地庙离这里不远,走两个钟头就到。”
张金鑫挑眉:“你晚上不好好在家呆着,跑庙里干什么去?”
男孩一下子变了脸,呲牙道:“关你啥事!不用你管!”
农夫满头大汗,松了口气:“俺说哩都是真哩,俺真是这里哩人,俺小就歹这哩,俺出来是为口粮食。”
他的口音极重,张铮等人甚至要用上猜测才能明白他的意思,男孩皱着一张脸,显得很不高兴。
农夫说的合情合理,张金鑫朝张铮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看怎么办。
张铮冷冷道:“装的真像,可惜了。”
农夫愣愣的问:“俺咋啦?咋装啦?”
张铮握着皮手套在他脸上甩了一下,轻蔑道:“你见哪个农夫牙这么白?”
张金鑫闷笑出声。
他们哥几个打小就喜欢看人在自己面前说谎,对分辨一个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简直手到拈来,这人装的实在不像,用力过度,要不是这半天实在闷得慌他都不愿意逗他玩儿。
“农夫”蹩脚叫着,连连挣扎,还是被拖到一旁。
男孩瞪着眼:“你们咋这样?你们咋知道他是坏人?你们冤枉好人!”
张金鑫哈哈大笑:“你咋知道他是好人?你咋知道是我们冤枉好人?我们咋样了?”
男孩攥紧拳头,显得十分不忿。
张铮没搭理他,吩咐下属带人好好搜搜周围,加强戒备,有一个就有无数个,不知道多少探子藏着呢。
青禾听见远处一声哀嚎。
除了那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别的孩子陆陆续续都走了,他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站在吉普车旁,看起来很想和张铮讲讲“道理”。
张铮视若无睹,径自去吃饭,青禾缓下脚步,转身对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但一脸稚气的孩子说:“他们这么说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你还小,有些事你还不懂。回家去吧。”
“俺不走!”男孩单薄胸膛一起一伏,倔道:“俺得看看他是不是奸细!要是不是你们就是冤枉好人。”
青禾失笑:“你知道这是谁的部队?”
“俺知道,张大元帅哩,俺听说过,他很厉害,连老毛子给日本鬼子都怕他。”男孩眼睛晶晶亮。
“那你不怕?”青禾倒真的有点儿好奇,一般人,尤其是孩子,见到军队时该敬而远之才对啊。
“俺有啥怕哩,恁还能吃咾俺啥!”他头抬得更高了,但青禾却分明感觉到他并不是不害怕,只是不肯低头,不肯认输,像是在坚持着什么一样。
“青禾,过来!”
青禾笑笑,拍拍男孩的肩膀,说:“饿了就和我们一起吃,吃完早点回家。”
男孩哼了一声:“俺不回家。”
青禾没问为什么,张铮叫他了。
等饭吃完,“农夫”的嘴也被撬开了,他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求饶,青禾不忍的别开脸,他并不知道蒲光俊在张铮的雷霆手段面前是如何从嘲讽冷笑变为尊严全失的苦苦哀求的。
男孩眼睛更亮了。
张金鑫凑在张铮耳边说了几句话,张铮看向他,脸上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
男孩冲到火堆旁:“俺跟恁走!俺也当兵!”
青禾失笑:“你才多大呀,十八岁才能当兵呢。等你十八岁的时候再说吧。”
“俺十八了!”
张金鑫看看他的小身板,哼笑道:“你十八?那我恐怕得八十了。”
男孩脸一红,大声道:“俺就是十八了!长哩显小。”
“他妈的,让你这么一带我都想说‘俺’了,”张金鑫调侃道:“要是真带上你,那我早晚得有一天和你说话一个调调。”
男孩恶狠狠瞪他一眼:“俺真十八啦!让俺跟着恁走吧!”
他第二句话是看着张铮说的,显然,他看出这个总是冷着一张脸的男人才是这些人的长官,别人都听他的话,他一定是大官。
青禾哭笑不得,等待张铮的回应,他知道张铮不会让这个小孩子和他们一起走。
张铮冷冷道:“说实话,到底几岁。”
男孩:“……十五。”
张金鑫怀疑:“十五?我看你才十一二,撒谎都撒到老子们这儿来了,不怕被拔了舌头!”
男孩急了:“俺真十五了!饿哩显小!俺没吃饱过饭!”
张金鑫“操”了一声,他看出这个土里土气的小男孩说的是真的了,而且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张铮也看出来了:“奉军的规矩是十八岁才能入伍,你不够年纪。”
旁边吃完饭的军人们围起来看着这个小孩,他们觉得这小子未免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十五岁就想当兵?这样儿的娃娃兵倒不是没有,可都是些人高马大看不出来年纪小的人,这小子又瘦又矮,恐怕还没上战场就让枪和子弹给压死了。
男孩攥住两个拳头,气冲冲的扫视周围人,忽然指向其中一个:“俺给他打!俺赢咾叫俺当兵!”
兵群中发出一片嘘声。
被他指着的兵不是最高最壮的,也不是最瘦弱的,正是徐朗,他不可置信道:“你要和我比试?”
徐朗看向张铮。
张铮与男孩对视数秒,点头道:“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侯骁大声道:“你丫别真打,他可还是个孩子!”
谁都没想到这个孩子能这么疯,徐朗一站到跟前他就扑了上去,手脚并用连踢带打,最后更是连牙齿都用上了,狠狠咬着徐朗的手不放,他像是一只小狼要和对手同归于尽一般。
徐朗哭笑不得,真的还手他可丢不起这个人,可这小子一直挂在他身上着实疼得很。
徐朗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站稳身体,不顾男孩撕咬双手向前掐住他的腰,打算把人扔出去了事。
可男孩死死扒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徐朗在战场上骠勇非常,但对小孩,尤其是看起来狼狈的小孩,总是多了一份包容,因此就算这小子把他弄得狼狈他也下不了死手。
最后还是侯骁看不下去让人把他们分开了。
徐朗苦笑的看着手上不断流血的咬痕:“真他妈是个小疯子。”
于是队伍再次出发时,多了一个气息奄奄的细作和一个瞪着一双眼睛的少年。
张金鑫骑马在外,不满道:“他妈的!一个小疯狗还抢了老子的位置!”